黑暗。粘稠、冰冷、无边无际的黑暗再次席卷而来。陆修远的意识像沉船最后的碎片,在虚无的深海中缓缓下沉。灵魂与躯壳的撕裂感、殓房那混合着死亡与药液的刺鼻气味、还有沈青黛那双穿透灵魂的冰冷眼眸……所有的感知都模糊了,只剩下一种彻底的、令人绝望的疲惫。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了厚重的黑暗。眼皮沉重得像压着千钧巨石,每一次试图掀开都带来剧烈的酸痛。陆修远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
陌生的景象。
不再是提刑司殓房那冰冷阴森的石壁和摇曳的烛火。他躺在一张铺着素色棉布的硬榻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其复杂、却又奇异地压制了不适感的药香——清冽的薄荷、微苦的艾草、沉郁的没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难以形容的奇异冷香。光线从旁边一扇糊着素白高丽纸的雕花木窗透进来,柔和而安静。
这是哪里?
他试图转动僵硬的脖颈,一阵尖锐的刺痛瞬间从后脑蔓延至西肢百骸,伴随着强烈的眩晕,让他眼前阵阵发黑,闷哼出声。
“醒了?”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如同玉石相击,瞬间驱散了房间里的所有暖意。
陆修远心头一凛,挣扎着偏过头。
沈青黛就坐在离床榻不远的一张乌木圆桌旁。她依旧穿着那身玄色劲装官服,青铜面具也未曾取下,在柔和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桌上摊开着一个古朴的紫檀木长盒,盒内衬着深蓝色的丝绒,上面整齐排列着数十根银针——比在殓房看到的那些更长、更细,针身流转着一种内敛的寒光,针尾则镶嵌着极其微小的、颜色各异的宝石或不知名的奇异晶石,在光线下折射出点点冷芒,如同暗夜星辰。她手中正捻着一根尾端嵌着幽蓝色晶石的细长银针,用一方雪白的丝帕极其专注地擦拭着。
这里是她的……私宅?还是提刑司的秘密据点?她把自己带到这里做什么?疑问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伴随着这具身体“陆三儿”残留的、对眼前这位“冷面判官”深入骨髓的恐惧。那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胃袋又开始隐隐抽搐,喉咙干涩发紧。
陆修远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和身体的不适,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沈青黛手中那根奇特的银针吸引。那针……绝非凡品!针尖的锐利程度,针身的均匀和韧性,以及尾端那幽蓝晶石隐隐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微光……都透着一股超越时代的精妙与神秘。这就是《九幽录》中的秘传银针?
“硫火粉,确有其事。”沈青黛没有抬头,冰冷的金属摩擦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默,也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陆修远紧绷的神经。“工部火器司库房,月前失窃一小罐。看守己被灭口,现场干净,本以为是内贼所为,线索己断。”
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硫火粉失窃!看守灭口!这己经超出了普通妓院仇杀的范畴!陆修远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自己昏迷前那番关于“大人物”的推测,恐怕一语成谶。
“至于那片瓷片……”沈青黛擦拭银针的动作微微一顿,那尾端的幽蓝晶石似乎也随之光芒一凝,“‘锦绣坊’去年进贡宫中的‘天青流云盏’一套十二件,三月前,宫中兰妃失手打碎了一只。碎片……本该在内务府封存归档。”
本该……归档?
陆修远瞬间抓住了这两个字背后隐藏的惊涛骇浪!宫里的贡品碎片,本该被严密封存,却出现在一个的指甲缝里?这中间的环节……细思极恐!牵扯到的,恐怕不仅仅是某个大人物,而是深不可测的宫闱漩涡!
他感到后背瞬间沁出了一层冷汗,灵魂深处的警铃疯狂作响。这趟浑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致命!
“所以……”沈青黛终于停下了擦拭的动作,缓缓抬起头。青铜面具后那双寒潭深水般的眼眸,透过冰冷的面具孔洞,精准地锁定了陆修远苍白的脸,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又冰冷审视的意味,“陆三儿。”她叫出了这个名字,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你,是从何处得知‘硫火粉’的特征?又是如何……一眼便认出那青釉瓷片的不凡?”
来了!最致命的问题!
陆修远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灵魂撕裂的剧痛和强烈的眩晕感再次汹涌袭来,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具身体残留的、对沈青黛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液在血管里奔流,几乎要摧毁他所有的思考能力。
一个卑微的、连尸臭都受不了的仵作学徒,怎么可能知道江湖禁物硫火粉的燃烧残留特征?又怎么可能一眼就认出贡品级别的瓷器碎片?
“我……”陆修远艰难地张开嘴,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声音嘶哑微弱,“我……以前……在……在旧书摊上……淘到过……一本……残破的……杂书……”他搜刮着“陆三儿”混乱的记忆碎片,试图编织一个勉强合理的谎言,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上面……画了些……奇怪的……粉末……说……硫磺味重……烧起来……颜色深……火从下面起……还有……还有……”他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冷汗滚滚而下,“至于……那瓷片……我……我以前……在……在当铺……当过跑腿……见过……好东西……那釉色……那金线……不是……凡品……”
谎言!漏洞百出的谎言!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可笑。在当铺跑腿见过好东西就能一眼认出贡品级别的天青流云盏?一本来历不明的破书就能记载硫火粉这种江湖禁物的详细特征?沈青黛那双眼睛,能看穿尸骨,又怎么可能看不穿这拙劣的谎言?
果然,沈青黛面具后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有一种冰冷的、洞穿一切的锐利。她没有戳破,只是静静地、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看着陆修远在病榻上因虚弱和紧张而冷汗涔涔、语无伦次的模样。
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只有陆修远粗重艰难的喘息声。
沈青黛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他因为紧张而紧紧攥着薄被、指节发白的手上。那双手,沾着灰烬,带着长期做粗活留下的茧子和细微伤痕,此刻却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着。
“手伸出来。”冰冷的命令,毫无商量的余地。
陆修远心头一紧,几乎是本能地抗拒着。这具身体残留的恐惧达到了顶峰,灵魂深处发出无声的尖叫:不要!那是九幽银针!会死!
但他没有选择。在沈青黛那无形的、如同冰封领域般的威压下,任何反抗都显得苍白无力。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将那只沾着灰烬、布满薄茧的右手从薄被下伸出,摊开在冰冷的空气中。掌心因为紧张而汗湿,残留着之前掐出的深深月牙形血痕。
沈青黛站起身,玄色的官服下摆无声拂过地面。她走到榻边,居高临下。陆修远甚至能闻到一丝极淡的、混合着冷冽药香的气息。她手中,那根尾端镶嵌着幽蓝晶石的细长银针,在窗外透进来的柔和光线下,闪烁着致命而神秘的光泽。
“忍着。”冰冷的两个字落下。
没有给陆修远任何反应的时间,沈青黛出手如电!那根细长的银针,带着一点幽蓝的寒芒,精准无比地刺入他右手腕部的“内关穴”!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冰线般的寒意,顺着针身猛地窜入陆修远的经脉!
“唔!”陆修远闷哼一声,身体瞬间绷紧如弓弦!那寒意极其霸道,所过之处,血管里的血液仿佛都要被冻结!灵魂与躯壳的撕扯感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剧痛无限放大,眼前瞬间被一片刺目的白光占据,意识仿佛要被彻底撕裂!
这根本不是诊脉!这是一种酷刑!一种探查!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根冰冷的银针像一条活过来的毒蛇,在他手腕的经络中游走、探寻!一股奇异的、带着沈青黛意志的冰冷“气感”,正顺着针尖强行侵入他的身体,试图捕捉他体内每一丝异常的能量波动、探查他灵魂深处隐藏的所有秘密!
陆修远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他调动起属于现代法医陆修远的全部意志力,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死死抓住一块礁石!他将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陆三儿”这个身份上,疯狂地回忆着属于这个卑微学徒的所有记忆碎片:潮湿的验尸房,严厉的老仵作,泛黄的《洗冤录》,对尸体的恐惧……他强迫自己忽略那撕裂灵魂的剧痛,忽略那试图窥探他穿越者灵魂的冰冷“气感”,将自己伪装成一个仅仅因为偶然看过杂书、在当铺见过世面而侥幸蒙对了一些事情的、胆小怕事的学徒。
他不能让沈青黛发现这具身体里换了一个灵魂!绝对不能!否则,等待他的,恐怕比死亡更可怕!
冷汗如同小溪般从他额角、鬓边滑落,浸湿了粗麻的枕巾。他的身体在冰冷的剧痛中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那根幽蓝的银针,如同扎在他灵魂上的探针,冰冷而残酷地探寻着。
沈青黛面具后的眼神,冰冷依旧,却更加专注。她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倾听着银针传递回来的、无声的反馈。那尾端的幽蓝晶石,光芒微微闪烁,如同呼吸。
时间在极致的痛苦和无声的对抗中,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终于,就在陆修远感觉自己即将被那冰冷的“气感”彻底淹没、意志濒临崩溃的边缘时——
沈青黛手腕极其细微地一抖。
嗖!
那根冰冷刺骨的银针被瞬间拔出!如同毒蛇收回了它的獠牙。
冰冷剧痛的洪流骤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虚脱感和眩晕。陆修远眼前一黑,身体脱力般重重地摔回硬榻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浑身都被冷汗浸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沈青黛低头看着手中那根银针。针尖处,没有沾染任何血迹,依旧光洁如新。但尾端那颗幽蓝的晶石,光芒似乎黯淡了一丝。她沉默地将银针放回紫檀木盒中,动作依旧一丝不苟。
她抬起眼,再次看向在榻上、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陆修远。青铜面具遮挡了她的表情,但陆修远却从那双寒潭深眸中,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那里面有冰冷的审视,有未消的疑虑,有对他痛苦反应的漠然,甚至……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于失望的波动?
“魂魄不稳,气血两亏,神思惊悸。”沈青黛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是在宣读一份验尸报告,毫无感情地给陆修远此刻的状态下了结论,“倒像是……真被吓破了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陆修远苍白如纸的脸和依旧微微颤抖的身体,语气淡漠:“那片瓷片,指向‘锦绣坊’。硫火粉,指向工部失窃案。至于那个叫‘莺儿’的……”
沈青黛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冰:“她死前最后接的客人,是户部一个管库的小吏。那小吏,昨夜被人发现……溺死在自家后院的荷花缸里。醉酒失足。”
陆修远猛地睁大了眼睛,瞳孔骤缩!又一个死人!线索刚有眉目,关键人物就立刻“意外”身亡!这绝非巧合!
“看来,有人不想我们查下去。”沈青黛的语调恢复了那种冰冷的金属质感,她缓缓合上紫檀木针盒,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你这条命,暂时还有点用。留在这里,哪也不许去。”
她不再看陆修远一眼,转身,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无声地离开了房间,只留下那冰冷的话语和浓郁的药香,还有瘫在榻上、心沉入深渊的陆修远。
线索断了?不,是有人用更快的速度,斩断了线索!那个溺死的小吏……户部管库……锦绣坊专供宫里的瓷器……工部失窃的硫火粉……这几条看似不相干的线,在莺儿的尸体上,被那只无形的手强行拧在了一起!
陆修远躺在冰冷的硬榻上,灵魂撕裂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感依旧在折磨着他,但一种更强烈的、源自法医本能的愤怒和对真相的执着,如同冰冷的火焰,在他心底悄然燃起。沈青黛那句“你这条命,暂时还有点用”,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宣告。
他己被卷入了漩涡中心。想活下去,想回到自己的世界?或许,唯一的生路,就是顺着这条被鲜血染红的线索,撕开那张无形巨网的一角!
他艰难地抬起依旧残留着冰冷刺痛感的手腕,看着内关穴那个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针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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