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气息一天浓过一天,灶膛里的火似乎都比平时烧得更旺些。
炊烟带着糖瓜、炸藕合的甜香在顾家小院里袅袅缠绕,外公外婆脸上也添了比平时更多的笑容。
连小满都格外勤快,帮着顾外婆洗萝卜、擦窗户,把窗花仔细地贴上冰冷的玻璃。
这天一早,顾外公换上了半新的干净棉袄,把旱烟袋插在腰间,拎起一个空的大竹筐。
“走咯!灶喜,谷雨!跟外公赶趟王建国家的年猪大集去!”他声音洪亮,眼角因为笑意堆叠出深深的皱纹。
“今年收成不错,咱家也添口活物,开春就能长肥!顺便切点肥瘦相称的好肉回来,灌腊肠熏腊肉,过年就靠它添荤腥了!”
我立刻摇着尾巴跟上去。谷雨也默默地放下手中的寒假习题册,套上外套。
这些日子他似乎又长高了些,清秀的眉眼间那份少年特有的倔强里,不知不觉掺进了一点沉静的意味。
他动作利索地帮外公拿起另一个稍小的竹篓。
王建国家的养猪场在村郊河滩边,规模不算大,但打理得干净整齐,几排砖石垒砌的猪圈错落有序。
猪叫、猪哼哼和饲料的谷香混合成一种特有的气味。
我们到达时,王建国正穿着一件油乎乎的蓝布围裙,麻利地给一个猪圈添食料。
看到顾外公,他立刻绽开一个朴实的笑容:“顾叔!带谷雨和灶喜来挑小猪崽啦?快进来快进来!刚出窝这一栏最精神!”
嘿,这王建国还知道我嘞!怎么说他也算我的救命恩人。
几个围栏里,挤满了哼哼唧唧、粉白相间、胖嘟嘟的小猪崽。
它们或在干草堆里拱来拱去,或挤在食槽前抢食,一个个圆润活泼,充满懵懂的生命力。
顾外公乐呵呵地走进猪圈栅栏外,眯着眼睛仔细打量:“建国啊,帮老头子掌掌眼!要肯吃,能长个,性子也得安分点,别乱拱乱窜的!”
“得嘞顾叔!这个您放心!”王建国拍着胸脯,很有些专业架势。
他麻利地打开一个圈门,侧身进去,目光在一群小猪身上快速扫过。
“您看这只!”他指着其中一只明显比其他伙伴壮实一圈、脊背更宽、耳朵耷拉着精神十足的小猪,“这崽子骨架大,吃食冲在前头,性子也稳当!再看它这腰……嘿嘿,往后挂膘肯定快!”
顾外公凑近,仔细端详,又用粗糙的手掌隔着栅栏在小猪背脊上按了按:“嗯!是个好坯子!”
就在这时,旁边的谷雨开口了。
“外公,您再瞧瞧它蹄子和腿。”谷雨的声音不高,但清晰沉稳,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观察力。
他指着那只小猪,“站得很稳当,蹄甲结实匀称,看它在食槽边挤得时候,后腿蹬得很有劲,比旁边那只光靠前腿抢食的底盘稳多了。这样养大了,不容易垮架子。”
王建国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嘿!小伙子好眼力啊!有门道!对!这后膛(猪后臀)的劲道很重要!就这只!骨架好,后脚有力!绝对是头好架子猪!”
他忍不住对谷雨竖起大拇指。
顾外公也惊讶地转头看着自己的小孙子,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赞许和欣慰的笑意:“哎哟,咱们谷雨小子,啥时候学的这相猪的本事?比你爸当年强!”
谷雨被外公和王建国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别过脸去,耳根微微发红,但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翘了翘:“书上……书上看的,瞎说的。”
但那份沉稳和细致的判断,显然并非瞎说。
最终,这只被谷雨点出了长处的小猪崽被选中了。
王建国利索地用绳子在它两腿上系了个活套,又从肉案上挑了上好的一大块前胛五花肉(肥瘦相间最适合做腊味),用粗纸和棕叶麻绳扎好,塞进外公的竹筐里。
欢天喜地付了钱(外公特意把一些积攒下来的新票子压得平平整整递给王建国),牵着那头懵懵懂懂、迈着小短腿努力跟上步伐的小粉猪,我们踏上了归途。
小猪脖子上系的细红绳在冬日的阳光下跳跃着点点殷红。
回到家,新的问题来了——猪圈还没盖!年关在即,也来不及砌新圈了。
“先委屈几天!”外公打量着院子,“把咱家那头老水牛阿哞的地方腾宽敞点!把小猪崽栓在那棵大荔枝树下,靠着牛圈。阿哞性子温顺,又挡风!灶喜!这两天多留点神,帮忙看着点,别让山上的野东西给叼了去!”
说着,外公就把小猪的绳头,系牢在了粗壮的荔枝树根上。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小狗妖 那绳长刚好够小猪围着树活动几步。
“哼唧……哼唧……”新来的小猪对环境有点陌生,茫然地绕着荔枝树嗅来嗅去,最后找了个晒着太阳的角落,蜷缩着趴下,小小的蹄子扒拉着树下的干草。
谷雨丢给它几片干净的萝卜缨子和一小块吃剩的苹果核,它立刻吭哧吭哧地啃了起来,全然不知自己“过年添荤腥”的未来命运。
太阳一点点西斜,院子的喧闹归于平静。
家里人在准备晚饭,我则履行起“守夜者”的职责,默默趴在离小猪不远的一堆干草垛上,警惕地竖起耳朵,眼睛扫视着院墙外围通往山林的方向。
冬天的山野并不安全,饥饿的獾子、狐狸、甚至发狂的野猪都可能下山。
寒风吹过树梢,簌簌作响。狸轻巧地跳上草垛,挨着我趴下。
绿幽幽的猫眼看了看那只兀自啃苹果核、哼哼唧唧、显得有点呆愣的小猪崽,又看了看夜色渐浓的后山方向。
“放心吧,山上的东西最近应该挺饱的(指阿哞的口粮充足),只要不是饿疯了,不会轻易下来。”狸低声安慰。
“嗯。”我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小猪身上,“你看它……傻乎乎的,就知道吃……也不知道自己以后……唉。”
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凉感爬上心头。同样是动物,它的命运,从被挑选的那一刻起,似乎就被圈定好了轨迹。
就在这时,小猪似乎是听到了我的动静,停止了咀嚼,抬起头,用那双湿漉漉、懵懂无知的小黑眼睛看了我一眼,歪着头“哼唧?”了一声。
我下意识地集中精神,想听懂它的话。就像能听懂狸、白将军、乘黄,甚至那只骄傲的公鸡金锣一样。
“哼哼唧……咕噜……” 还是那些重复单调、毫无意义、充满咀嚼声和气音的声音。一句完整表达情绪或想法的话语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 我困惑极了。猪不是很聪明吗?
在人的世界里,猪的智商甚至能排进动物界前列!为什么我一点都理解不了它在“说”什么?
“听不明白吧?”狸似乎看穿了我的疑惑。它的声音平淡无波澜,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洞察,“不用试了,灶喜。它……以及绝大多数被圈养、以成为肉食为目的的动物,早就失去了灵性。”
狸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泉水,扫过那只茫然无知的小猪崽。
“在被一代代驯化、饲养、挑选的过程中,它们生存唯一的目的就是吃饱、长肥、繁衍更多同样体质的后代。思考?沟通?表达?那些能激发‘灵智’、可能触碰‘天规’边缘的苗头,早己在漫长的圈养史中被消磨、筛选掉了。只剩下最基础的、维系生存本能的反应。”
狸轻轻甩了甩尾巴尖,像是在拂去什么看不见的灰尘:
“不是它们笨,是它们生存的‘道’,从根源上就己经被断绝了灵性的土壤。就像……”
它的绿眸在夜色下闪烁着复杂的光,望向我,又似乎穿透了我,看向更深处:“就像我和它们比,至少……还能不甘心吧?至少……还能感觉到‘界限’的存在,还能想去‘争’一把。这……己经算是幸运了。”
它最后这句话轻飘飘的,没有不甘,没有抱怨,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和平静。
仿佛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又仿佛在对自己说:虽然努力未必有用,但拥有这份“想努力”本身,己经是一种未被彻底阉割的“资格”。
荔枝树下,小猪啃完了最后一点苹果核的碎渣,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哼唧了两声,西蹄一伸,在干草铺就的小窝里沉沉睡去,发出轻微的鼾声,全然不知身边两只“伙伴”对它命运的审视与感慨。
月光洒在它圆滚滚的肚皮上,也洒在我和狸沉默的身上。
寒风吹过荔枝树光秃的枝条,发出呜咽般的哨响。
我看着小猪安稳熟睡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
那份为它短暂而懵懂生命感到的悲哀,与自己身为异类、挣扎在生死和力量夹缝中的惶恐交织在一起。
但最终,看着它无知无觉的安宁睡态,感受着身边狸虽平静却并未熄灭的火焰……
或许,命运的确划定牢笼,但牢笼之内,每一段呼吸的温度,每一次不甘的尝试,乃至每一个香甜安稳的梦境……都自有其不可替代的光泽?
冬夜的寒意浸入皮毛,却浸透不了那由血脉深处生发的、混杂着怜悯、幸与执着守护的微温。
我往狸身边靠了靠,感受着它传递过来的那点微弱却坚定的热量。它没有说,但我知道,它的爪子下,那颗深蓝色的辟水珠,正紧紧贴着它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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