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那天，邮递员蹬着叮当作响的二八杠，把一个沉甸甸、扎得严严实实的大麻布包裹送到了顾家小院。
“顾叔！省城来的包裹！年前最后一趟啦！”邮递员抹着汗喊道。
“是爸妈寄来的！”小满像只欢快的麻雀，第一个冲出去签收。
顾外公和外婆也笑呵呵地跟着出来。
包裹很大，拆开后里面真是琳琅满目：
叠得整整齐齐、带着樟脑丸香气的崭新印花布料（给小满做衣服的），几双厚厚的羊毛袜（给外公外婆御寒），一个给谷雨的新铅笔盒（带着指南针功能），几大包用透明塑料袋封好的、印着花哨外文商标的什锦糖果和巧克力，还有几斤硬邦邦、油纸包着的北方特产的酱牛肉干和熏鱼干！包裹最底下，压着一封厚实的信。
小满迫不及待地拆开信，顾外婆推了推老花镜，轻轻念出声。顾叔叔和顾阿姨的字迹都很工整。
“……小满、谷雨，还有爸妈：今年厂里接到紧急订单，年前赶工，实在抽不开身回家了……看到汇款单了吧？多买些年货！布料给小满做新衣，袜子给爸妈……糖果给孩子们分着吃……牛肉干炖着吃香……爸妈保重身体……小满谷雨用功学习……”
“……哎，又忙……这俩孩子……”外婆放下信纸，浑浊的眼里有思念，也有理解和无奈。在外奔波，挣份辛苦钱，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她小心翼翼地收起信纸和汇款单，像对待宝贝一样藏进匣子里。
“有巧克力！是夹心的！”小满倒是看得开，抱着糖果开心地跳起来，那点不能见到父母的失落很快被花花绿绿的糖纸冲淡了。
院子里的年味，因为这远方的牵挂和饱含心意的包裹，又浓了一层。
真正的高潮在除夕。
小院一大早就彻底焕然一新！昨晚顾外公带着谷雨扫干净了最后的落叶灰尘，连院角都打扫得见不到一丝浮灰。
院门两边贴上了顾外公亲手写的大红春联：
上联：金锣报晓声声福
下联：灶喜火旺日日兴
横批：五谷丰登
就连阿哞的老牛棚门口，也被小满缠着外公写了张小小的红纸贴上了：
六畜兴旺（贴在牛棚上）。
牛棚顶还插了一小串用红纸剪成的小旗子！阿哞悠闲地嚼着加了豆饼的草料，温顺的大眼睛看着这红彤彤的热闹，慢悠悠地反刍。
那只拴在荔枝树下的小猪崽，腿上也用细红线绑了个小巧的、象征吉祥平安的红布结——这是顾外婆的巧手剪的小装饰。
小猪浑然不觉，哼唧哼唧地享受着它加了米糠和菜叶的“年夜饭加餐”，在暖阳下睡得肚皮朝天，红布结在它粉白的短毛边晃荡着。
刚吃过丰盛的早午饭，院门就被敲响了！
邻居家的二丫穿着一身花棉袄，提着一篮子刚从自家菜棚摘下来的还带着水珠的嫩青菜来了：“顾奶奶！顾爷爷！过年好！我妈让我送点菜来！”
紧接着，王建国那爽朗的声音就在院门口响起了：“顾叔！顾婶！过年好！给您拜年啦！”
他和媳妇张翠花提溜着两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肯定是他鱼塘里捞的上等货）、一大块红白相间的上好五花肉还有一瓶当地的土酿烧酒！
张翠花脸上也带着笑，比上次吼王建国时和气多了。
村长带着两个村委干部也提着些年货来了，说了些“日子越过越红火”的吉利话。
随后，顾家在村里的一些远房亲戚也陆续登门，院子里人声鼎沸，杯盘交错。笑声、问候声、孩子们的追逐打闹声混合着小满兴奋地展示糖果的声音，充斥着小院的每一个角落。
午饭成了流水席！主屋里临时加了几张桌子板凳。
顾外婆主厨，顾外公和王建国帮忙打下手烧火端菜，小满和几个小孩在院子里追跑打闹……连谷雨都难得地被热闹气氛感染，脸颊微红，帮着照顾更小点的孩子。
满院子的欢声笑语，驱散了寒冬的冷冽。
阳光暖暖地照着，连荔枝树上那片片翠绿的叶子都仿佛在欢快地点头。
趁着下午院子里人还多，气氛最闹腾的时候，我悄悄溜出人群。
嘴里叼了两大块温热的、散发着浓浓面香的红糖糯米饼（小满偷偷塞给我的），顶着吹面微寒的风，迅速跑往后山。
我先是轻车熟路地找到田鼠阿姨的地埂洞口，把一块红糖糯米饼小心翼翼撕成小碎块，放在了她洞口旁干净的石片上，又用爪子轻轻敲了两下地面。
没等田鼠阿姨和那群探头探脑的小家伙们完全出来，我便转身离开——不能太打扰人家团圆的除夕。
再一路飞奔到破庙。
“乘黄前辈！过年好！新年大吉！”我对着空荡荡的破庙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好！好！好！”一阵带着些慵懒的回声从神像后面传来，只见金黄色的影子一闪，乘黄叼着一根不知名的干草根出现在破败的供台上，嘴角似乎还沾着点油光。
“小子有心！还知道来看望老夫！糖饼放下吧！”它眼睛扫过我放下的另一块糖饼，语气还挺满意，“山神云游去了，年节巡视各方地脉气运。你的心意，老夫替你转告！”
它说完，又缩回了神像后面的阴影，只留下轻飘飘一句，“忙你的去吧！热闹着呢！”
知道它不爱被人打扰“清静”，我也没多留，放下糖饼就撤了。
抬头看看天色，日头己经偏西，霞光开始浸染天边。
“糟了！”我心头一紧！井龙王那边来不及去了！除夕夜各家各户都要点灶生火，山神托付的梅枝信物必须准时放入！
家里和小院也需要“我”这个灶喜！分身术的时效还在，但去玄清子家赴约，必须得真身去！
我飞也似地跑回家，在一处僻静的柴垛后分出了那个只能趴窝睡觉、摇尾巴的呆傻分身（让它在院子里“晒太阳”），又对着闻声赶来的狸和白将军急促地说道：“狸！白将军！替我跑一趟枯井！去给井龙王前辈拜个年！就说……就说灶喜祝它老人家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等开春咱们一起去看遗迹！还有……阴阳缝它多费心！”
“包在我白将军身上！定让龙王师父
开心！”白将军挺胸抬脖。
狸没说话，只是用爪子按了按我的手（爪子？），绿眸深深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交代完毕，我转身就冲进了柴垛更深的阴影处。
砰！微弱的烟雾散去。
穿着干净利落粗布衣裤的少年——灶喜——出现在暮色中。
我深吸一口气，不再有丝毫犹豫，拔腿就朝着山谷镇的方向，迎着漫天越来越璀璨的万家灯火，疾奔而去！
山谷镇玄清子租住的那栋二层旧楼楼下。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街灯次第亮起，家家户户传来炒菜的噼啪声、电视节目的欢声笑语和鞭炮的零星炸响。
楼栋的阴影里，一个人抱着膝盖蹲在背风处。
他穿着厚厚的藏青色棉袄，戴着顶半旧的棒球帽，双手插在口袋里，不时跺跺脚，呵出一团团白气。
那身影不再是道袍飘飘，只是一个普通的、等待朋友的少年。
是玄清子！
他看到我风尘仆仆跑近的身影，猛地站了起来！眼睛里瞬间爆发出璀璨的亮光，那份等待的焦灼和冻出来的鼻尖微红，都被巨大的喜悦覆盖！他用力朝我挥手！
“灶喜！这里！”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冻僵后的沙哑，但那份发自内心的欢喜穿透了寒冷的空气。
“抱……抱歉！家里实在太热闹了！来晚了！”我喘着粗气跑过去，看着他冻得有些发红的耳朵，心里又是歉意又是暖意。
“没事！来了就好！”玄清子咧开嘴笑起来，洁白的牙齿在路灯下闪光。
他伸手用力捶了一下我的肩膀，毫不客气的亲昵，“走！快上去！菜都快凉了！阿薇一首念叨你呢！”
楼梯狭窄昏暗，但挡不住楼上扑面而来的温暖气息和浓郁的饭菜香气。
推开房门，一股暖融融的热浪夹杂着炖鸡汤、糖醋排骨的香味涌来。
小小的饭厅里收拾得干净整洁，那张西方桌上铺着簇新的格子桌布，摆着好几道色香味俱全的家常菜：金黄色的炸藕合，红润油亮的红烧肉，翠绿的小白菜，一碗飘着油花的炖鸡汤，还有一碟洁白的鱼丸子和切成薄片的酱牛肉（多半是顾叔叔阿姨寄的那种）。
最重要的是，桌边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阿薇。
她穿着簇新的粉色小棉袄，脸色虽然还是有些苍白，但那双曾经空洞浑浊的大眼睛，此刻亮得如同天上的星星！脸颊也微微有了点软润的血色。头发显然精心梳理过，扎着两个带着红色蝴蝶结的小辫子。
她看到我，脸上立刻绽放出大大的、羞涩又无比开心的笑容！
“灶喜哥哥！你终于来啦！”她的声音不再是之前那虚弱无力的气声，虽然音量不大，但清脆了许多:“哥哥常常跟我提起你呢！”
玄清子把我按在桌边唯一的靠背椅子上（那是他的座位），自己拖了条小板凳坐我旁边。他拿起酒瓶：“今天除夕！破个例！咱俩都喝点！”
“哥……我也要一点点……”阿薇小声请求。
“不行！你有热汤喝！”玄清子板着脸，但眼里全是宠溺，给她盛了满满一碗带着大鸡腿的汤。
外面的鞭炮声越来越密，电视里春晚的开场音乐也开始回荡在小屋里。
这顿在简陋出租屋里的三人年夜饭，没有山珍海味，没有盛大排场，只有平凡的烟火气。
玄清子不再是那个背负着沉重枷锁、眼底只有绝望和疲惫的道士。
他成了个最普通的兄长，笨拙地给妹妹夹菜，和我碰杯时发出清脆的响声，聊着医院里一些趣事（比如阿薇把某个护士姐姐的头花偷偷藏起来），也会红着脸说起他在镇上协管员工作中遇到的一些啼笑皆非的邻里小矛盾。
他会吐槽肉丸煮得不够劲道，红烧肉火候可能差了一点点，但每一筷子菜都夹得那么认真。
阿薇捧着热汤小口喝着，听着哥哥说话，偶尔会轻轻笑起来，露出小小的虎牙。她偶尔会偷偷看我几眼，眼睛亮亮的。
我讲述着顾家小院的种种热闹，模仿着白将军拙劣的“御水术”，惹得阿薇咯咯首笑。也说了点狸的趣事，但避开了那艰辛的水下训练。
阿薇年纪还小，可能会把这些当童话听了吧。
小小的饭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模糊了我们的脸。
三个年龄不同、出身迥异的人，却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因奇妙的际遇聚在一起，共享着这除夕夜最纯粹的人间烟火与温情。
那份温暖，足以融化窗外深重的夜色和世间所有的寒冰。
窗外，不知谁家点燃了最璀璨的烟花。轰隆巨响后，五彩缤纷的花朵在天际炸开，映亮了出租屋糊着旧报纸的玻璃窗，也映亮了玄清子开心的笑容和阿薇仰头看天的、写满纯真憧憬的小脸。
我看着他们，举起碗，里面的热汤泛起温暖的涟漪。
“新年快乐！”我们三人几乎同时笑着喊出来，碗沿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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