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里被医院的电话叫走了,好像是他家有事。
他离开前,反复确认了我没事,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盛满了几乎要溢出的担忧和深切的悲伤。
他用力捏了捏我没受伤的手,留下一句“等我回来”,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冰冷的单人病房只剩下我一个。
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那条吊着的断腿麻木地疼着,衬得胃部的某种持续性的、钝刀割肉般的隐痛更加难以忽视——是了,胃癌。
不是错觉,是如影随形的死神标记。
七天。
七天之后,无论是否还有腿伤,这具名为“周朝”的躯壳都将彻底消亡。顾里嘶声喊出的那句“回去”,像一颗烧红的子弹射入冰封的心湖,却也只是激起一小圈涟漪,迅速被死寂的寒潭吞没。
回到那个妖异而温暖的世界?那扇门在哪里?虚无缥缈。
难道,就在这里,在这充满消毒水和冰冷绝望气息的白色监狱里,干等最后的时刻到来?像一个被遗弃的垃圾?
脑子里闪过曾经在网吧蹭网时看过的一部老电影,《遗愿清单》。
两个老头在生命的最后疯狂了一把。
疯狂?一个口袋比脸干净、连一盒像样蛋糕都只能买打折货的边缘人,有什么资本疯狂?
但……总要留下点痕迹吧?不是对这个冰冷世界的痕迹,是对“周朝”这个短暂、卑微、可悲又可叹的存在,做一个最后的了结。
纸和笔放在床头柜上,是护士留下的,大概是用来记录什么。
我挣扎着坐首一点,不顾腿部的钝痛和胃部翻搅的恶心感,抓起那支廉价的圆珠笔。
笔尖悬在纸面。
愿望?
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冲进脑海:想去海边看看?
算了,太远太贵。
想去学校操场上大喊一声“我不欠你们的”?
更可笑,谁在乎呢。
想狠狠揍那个开车撞我的人一顿?
别说揍人,下床都难……
最终,笔尖落下。
不是华丽的梦,是血淋淋、灰扑扑的现实,是这十七年来,周朝心底最深的执念、不甘和……遗憾。
愿望清单(最终版):
去见她(那个女人),亲口告诉她:我要死了。问问她,有没有一点点爱过我?有没有觉得亏欠我?(哪怕一点点)
偷偷买一束花,送到顾里家(要好看点的)。感谢他。希望下辈子(如果有),能再遇见他这样的朋友。
去‘好滋味’吃一顿自助餐!吃个够!把贵的都吃一遍!(听说那里有三文鱼!)
第一条写完,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窒息般难受。
第二条,眼眶发酸。
第三条……胃里一阵更剧烈的痉挛,像是在嘲笑我的异想天开,又像是对所有被它吞噬掉的美好食物的无声控诉。
行动。
要见她。这个念头带着火山爆发前的灼热,烧尽了所有犹豫。
不是为了挽回什么——十七年的漠视早己在心底冻成了坚冰——是为了在那冰面上,凿开一道裂缝,让她看到我这滴即将干涸的水,曾经也是源于她的泉眼。
我要把那份被刻意遗忘的重量,压回她的掌心,哪怕只有一瞬。
“活不久了”这句话,不是陈述,而是带着骨茬的投枪,必须当面掷出!
行动的过程,就是一场自我施暴的行刑。
那条打着石膏、悬吊在半空的断腿,每一次落地,都像有铁锤狠狠夯在碎骨茬上。
冷汗瞬间涌遍全身,黏腻地裹紧了病号服,冰冷又滚烫。
胃里的癌魔仿佛也嗅到了猎物绝望的气息,用无数根烧红的针从内部疯狂穿刺。
眼前阵阵发黑,街道上喧嚣的车流人声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每一步挪移,都必须用牙齿撕咬着呻吟咽下去,靠着对目的地那扇门的刻骨执念支撑。
每一步,都在燃烧那所剩无几的“七天”。
每一步,破碎的记忆碎片都随着剧痛在脑海中飞溅:
八岁: 高烧烧得迷糊,蜷缩在冰冷的客厅地板上等他们回来,听着门响,迎来的却是一句带着夜班疲惫的呵斥:“回你屋去,挡着道了!”那张冷漠的脸,与现在重叠。
十岁: 学了很久画了一张全家的“幸福画”,笨拙的妹妹小葵在中间,他和她手拉手,我像个局外人被画在纸的角落。递给她时,她只是瞥了一眼,随手压在了旧报纸下面,“还行吧,小葵画得真可爱。”
蛋糕盒子破碎那一刻: 精心呵护的小狗图案摔成了一团扭曲、肮脏的浆糊。就像我小心翼翼捧了十七年的心。而现在,这具身体,也要彻底碎掉了。
不知挪了多久,时间失去意义。
终于,那扇熟悉的、贴着早己褪色甚至卷边的红色“福”字的老旧防盗门,如同墓穴的封石,伫立在眼前。
呼吸如同破风箱,每一下都牵扯着肺叶深处的撕痛。
汗水混着可能滑落的屈辱泪水,糊了满脸。
靠在冰冷肮脏、贴满小广告的墙壁上,身体每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放弃。
敲门。
第一下,轻得像试探。
然后是第二下,第三下……声音越来越大,带着最后孤注一掷的力气!“砰!砰!砰!” 拐杖的金属头,砸在铁门冰冷的平面上,发出刺耳又绝望的回响。
楼道声控灯无力地亮着,照亮一片狼藉和我的狼狈。
门内传来踢踢踏踏熟悉的拖鞋声,接着是那个刻在记忆深处、浸满了生活琐碎烦扰的不耐烦女声:
“谁啊?催命似的!”
铁门内侧的门链响起金属摩擦的刺耳声。
门,开了一条缝隙。昏黄的光线和油烟味挤了出来。
她出现了。
一件洗得发白、溅着几滴油星的旧棉质家居服。
头发随意地挽着,散落几绺在疲惫的额角。
脸上带着灶台熏出的油光和被打扰的不悦。目光习惯性地带着审视扫过门外。
当她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那拄着拐、石膏腿高高吊起、浑身汗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脸上灰败死气的少年——她脸上那份惯有的烦扰瞬间冻结了。
空气凝固了十几秒,只有我粗重如同破风的喘息和她微微张开的嘴唇。
“……朝朝?”她的声音带着一种陌生的迟疑,似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濒死般的人是她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的孩子。
惊讶压倒了不悦,“你……你怎么从医院跑出来了?怎么弄成这样子?”
她的目光终于清晰地落在那沉重的石膏上,眉头深深锁起,忧虑?
不,更多的是麻烦带来的算计,像在评估一个需要处理的棘手包裹。
够了!这虚伪的关切!
积蓄了一路的不甘、绝望、积郁了十七年的委屈和被忽视的愤怒,此刻如同压抑许久的熔岩,找到了最脆弱的喷薄口!
我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朝着那条冰冷的门缝,发出了不是哀嚎、胜似咆哮、更混杂着心碎哭腔的嘶喊:
“妈!”
这一声“妈”,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着破锣,带着十七年来鲜少出口的生涩,却又蕴含着火山爆发般的能量!
她的身体猛地一颤!眼睛骤然瞪圆!像被这滚烫的称呼烫到了灵魂。
我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灼热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死死钉在她猝不及防、充满震惊和恐慌的脸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砸向她的心脏:
“我没多久活头了!医生说了!胃癌!晚期!也就……就这几天了!!!”
“砰!”
仿佛有什么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她的脸上。
那张疲惫主妇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眼睛因极度惊骇而瞪得。
她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在玄关冰冷的鞋柜上。
“我……我死之前……就想回来……” 我的声音因为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剧烈颤抖,泪水终于冲破眼眶的禁锢,混着汗水滚烫地滑落,“我就想……就想问问你……”
最后的话语,带着粉碎心肺的痛楚和所有飞蛾扑火般的渴望,冲破了所有藩篱,清晰无比地响彻在逼仄的楼道:
“这么多年!你到底有没有……有没有哪怕一点点……把我当你儿子看过?!有没有……一点点……爱过我?!”
“还是说……”我几乎泣不成声,每一个字都抽干了胸腔里最后一丝空气,“我从来……都是个错误……是个累赘?!”
“你心里……有没有……哪怕一点点……觉得亏欠过我?!”
问题抛出的瞬间,世界仿佛安静了。
只剩下我急促的喘息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擂鼓声。
时间在窒息般的沉默中流逝。
一秒?十秒?或者更久?
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眼神像受惊的兔子,剧烈地闪烁、逃避。那些复杂的情绪——惊骇、难堪、愤怒?也许是极深的愧疚?——如同汹涌的暗流在她眼底疯狂翻滚、冲撞。
她的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嗫嚅了几下。
最终——
没有回答。
一个字也没有。
她的眼神剧烈地挣扎了一瞬,最终化为了彻底的逃避和自我保护的本能。
那目光里,甚至带着一种被我逼至绝境的恼怒和……恐惧。
“砰——!!!”
一声巨大到震耳欲聋的巨响!
冰冷、沉重的铁门,被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上。
巨大的撞击带来的风狠狠扑在我的脸上,像一记响亮的耳光。
门板上的福字在剧烈的震动下,卷边的部分甚至剥落了一块。
我被那股巨大的关门力量和绝望瞬间撞得失去了平衡,身体晃了晃,狼狈地向后趔趄,沉重的石膏腿撞在墙上,剧痛让我眼前一黑。
完了。
身体顺着冰冷的墙壁,无力地滑落下去,跌坐在满是尘灰的冰冷瓷砖地上。
拐杖脱手砸在一旁,发出空洞的金属碰撞声。
绝望如同实质性的寒冰,瞬间冻结了全身血液,连心口的疼痛都麻木了。
终究……还是这样。
十七年的忽视,七天的死亡预告,都抵不过她想要维持此刻家庭表面平静的片刻安宁。
那扇门,比悬崖的断壁还要冷,还要硬,还要绝望。
我疲惫地把头靠在那冰冷刺骨的铁门上,身体的温度在迅速流失,眼皮重得像灌了铅。
胃里的绞痛和那条断腿的剧痛仿佛都远去了,只剩下灵魂被掏空的巨大空洞。
就在这时——
呜……呜……
一阵极其细微的、极力压抑的哭泣声,隔着那厚重的铁门板,极其模糊却又清晰地,如同被扼住喉咙的小兽发出的呜咽,丝丝缕缕地钻入了我的耳朵。
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无法抑制的抽噎和肝肠寸断的痛苦。
像是被硬生生堵在胸腔里,却又顽强地从喉咙深处挣扎着挤出来。
不是质问时的尖锐,不是争吵时的愤怒。
是某种更沉重、更压抑、仿佛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悲泣。
那是……门后她的哭声?
我靠在冰冷的门上,身体因为那穿透门板而来的微弱哭泣而微微一震。
冰冷而绝望的心湖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微尘。但那波动的涟漪实在太轻、太微小,还来不及扩散,就被无边的死寂和疲惫再次吞没。
她哭了……为什么?
后悔吗?终于良心发现了?
还是仅仅出于对一个将死之人的……怜悯?
亦或是被那句“亏欠”触动了心底某个她自己都不敢触碰的角落?
答案,己经和我无关了。
身体沉重得像被钉在地上。
胃部的痛感和断腿的麻木交替占据着神经末梢。脸上是冰冷的干涸汗迹和泪痕。
外面好像开始下雨了,雨滴敲打楼道小窗玻璃的声音,像谁在遥远的地方弹着不成调的哀曲。
我咧了咧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对着那扇永远不会再打开的门,说了最后一句话:
“妈……你……好好过吧……”
声音轻得像叹息,像尘埃落定,更像一种无力也无心的告别。
头无力地垂落在肩头,闭上眼。门后那极力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成了这绝望终章唯一的背景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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