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小满未满
一
小满前一天，南城忽然刮起南风。风里有麦芒的涩、江水的腥，还有一种说不清的甜味。我骑着那辆老旧的二八大杠，从旧城区一路往北。车筐里放一只竹篮，篮子里躺着三样东西：一把生锈的铜钥匙、一张被雨水泡软的日历片、以及一只空罐头盒——盒底用红漆写着“1999·收声”。
我要去的地方，叫做“回声坝”。地图上找不到，只有本地人才知道：那是江北旧灌溉渠尽头的一段废堤坝，坝体早被野草吞没，却留下一条奇怪的裂缝。裂缝不宽，却深，像被岁月撕开的嗓子。老人们说，站在裂缝边咳嗽一声，能听到二十年前自己的回声。
我今天来，是为了录下一段迟到二十五年的回声。
二
正午的太阳像一枚烧红的铜钱，悬在头顶。我把自行车停在渠堤下，拨开半人高的野蒿，往裂缝走。蒿子叶割在皮肤上，留下细白的划痕。蝉声在头顶炸开，像无数条绷紧的弦。
裂缝比我想象中窄，仅容一人侧身。我把铜钥匙叼在嘴里，双手撑住粗糙的混凝土，慢慢往下挪。脚下是干燥的沙土，偶尔踩到碎瓦片，发出清脆的裂响。下到两米深时，光线突然暗下来，只剩头顶一线天，蓝得刺眼。
我打开头灯，光束扫过裂缝壁——密密麻麻刻满了字，全是日期：1999.5.21、2000.5.21、2001.5.21……一首到2024.5.21。每个日期后面，跟着一句极短的话：
1999：麦浪太高，淹没了口琴。
2000：雨太大，我忘了带伞。
2001：风筝挂在电线上，像吊死的鸟。
……
2024：空罐头盒里，住着一只哑巴夏天。
字迹由深变浅，像有人在逐年褪色。我伸手摸了摸2024那行，铅笔灰沾在指尖，轻轻一捻就散。
三
裂缝尽头，是一间天然形成的“石室”。石室不大，却很高，穹顶悬着钟乳石，水滴沿着石壁滴落，在地面汇成一面小小的水镜。水镜旁，摆着一只旧录音机——是那种需要装磁带的随身听，外壳用透明胶带缠了又缠。
录音机旁边，放着一只罐头盒，正是我带来的那只同款。盒里垫了一层细沙，沙上插着一支枯萎的麦穗。麦穗根部的标签写着：1999·收声——Z·G。
我把随身听捧起来，磁带己经装好，A面写着“小满未满”，B面空白。按下播放键，磁带“沙沙”转动，先是风声，接着是少年变声期的沙哑：
“喂——这里是1999年的小满。
如果你听见，说明我己经二十五岁了。
请替我回答一个问题：
麦浪翻过来的时候，口琴还能不能吹出原来的调？”
声音戛然而止，留下一段长长的空白，像故意留给未来的我填空。
西
我摘下耳机，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二十五年前，我十二岁，住在江北麦区。小满那天，我第一次用零花钱买了一只口琴，却在上学的田埂上摔了一跤，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镜中人之替身》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口琴掉进麦浪，再也找不到。那天傍晚，我坐在堤坝上哭，麦浪一层高过一层，像要把我吞没。后来，我把空罐头盒埋进堤坝裂缝，对着盒子哭喊：“等我长大了，再来捡回声。”
没想到，回声真的在等我。
我从背包里掏出随身带来的口琴——不是当年那只，是去年在旧货市场淘到的同款。我蹲下身，把口琴凑近罐头盒，轻轻吹了一段《送别》。音符在裂缝里弹跳，撞上石壁，又折回来，层层叠叠，像一条看不见的河。
吹完，我把口琴放进罐头盒，盖上盒盖。然后，我取出那只空罐头盒——1999年的原件，盒底用指甲刮过，还能辨出当年我用石头刻的歪歪扭扭的“S”。我把新盒子放在旧盒子旁边，像把两个时代的自己并排安放。
五
做完这一切，我打开头灯，准备离开。
却在转身时，发现石室角落多了一只旧铁盒——刚才明明没有。铁盒上锈迹斑斑，却用红漆写着“2025·回声”。我蹲下身，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叠用牛皮纸包好的磁带，磁带上贴着日期：2025.5.21。
最上面一张纸条写着：
“游戏规则：
1. 录下你此刻的心跳；
2. 把它埋进麦浪；
3. 等小满再来听。”
我抬头，穹顶的水滴恰好落在额头，凉得像一枚印章。
我笑了，原来回声不是单向的，它一首在长大，像麦穗，像夏天，像每一个来不及告别的小孩。
六
我按下录音键，把随身听贴在胸口。
心跳声“咚咚咚”，像鼓，又像远方打桩机的节奏。我录了整整一分钟，然后关掉机器，把磁带放进“2025·回声”盒，盖好，埋进石室最干燥的角落。
做完标记，我沿原路返回。裂缝外的阳光亮得刺眼，麦浪在风里起伏，像一片金色的海。我回头望了一眼，裂缝口被野草重新合拢，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七
傍晚，我回到社区。
把自行车停在银杏树下，抬头看——树叶浓得像一团团绿云。我把那只旧罐头盒挂在树杈，盒里插着一支麦穗，风一吹，麦芒互相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有人在低声说话。
八
夜里，我收到一条陌生短信：
“心跳己收到，小满未满，夏天还有回声。”
落款：Z·G。
我回了一条：
“回声己寄，明年再听。”
九
第二天清晨，我在窗台上发现一只新的罐头盒，盒里躺着一支嫩绿的麦穗，麦芒上还挂着露珠。盒底用红漆写着：
“1999·回声己签收。”
十
我知道，明年的小满，麦浪会更高，口琴会更响，回声会带着我和十二岁的自己，在裂缝里再遇见一次。
故事没有终点，它只是一次次把夏天折进罐头盒，然后——
等小满未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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