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屋檐滴进水洼,发出单调的响声。陈砚蹲在巷口的青石板上,指尖捻着半片烧焦的交通证,纸灰蹭在拇指上,像一道旧疤。他没抬头,只盯着对面药材行二楼亮着的灯——那不是寻常灯火,是军统临时审讯点用的汽灯,光晕发黄,照得窗纸像一层薄皮。
沈青禾就在里面。
他没动。巷子太窄,脚步一重就会惊动哨兵。他只把左手小指的翡翠扳指转了半圈,玉面擦过长衫袖口,发出极轻的一声“嗒”。这声音他熟,三年前在茶馆,他敲青瓷碗沿,用的就是这个频率——那是叛徒的识别码,如今却成了他一个人的暗语。
他闭了闭眼。
顾长鸣在临江门茶馆吹散了那粒胶卷,像吹走一粒灰。可他知道,那不是结束,是开始。林望舒缝合的画面、老周举着骸骨的手、寒山虎口的月牙疤……所有线索都断在眼前,像被刀劈过的绳子,只剩毛刺。
他得找一根还能拉的线。
他摸出银簪,不是发报用的那根,是三根里最短的一支,簪尖磨得极细。他起身,贴着墙根走,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药材行后墙有扇小窗,铁栏锈了,缝隙能伸进两根手指。他把银簪插进石灰缝,轻轻一撬,墙皮簌簌落下。
里面传来咳嗽声。
是沈青禾。
她一咳,他就知道不对。那不是普通的呛,是苦杏仁味引来的痉挛。军统惯用这招,把氰化物混在石灰里,审讯时让犯人吸入,既不伤皮肉,又能逼出真话。可他们不知道,沈青禾从小闻不得这个。
陈砚咬牙,把银簪在墙缝里来回刮了几下。石灰粉簌簌落下,混着潮气,飘进窗缝。几秒后,里面的咳嗽猛地加重,接着是铁链拖地的响动,还有皮靴踏地的急促脚步。
混乱起来了。
他趁机翻窗而入,动作轻得像猫。牢房在走廊尽头,沈青禾被铐在铁椅上,脸色发青,嘴唇发紫。她看见他,没说话,只眨了眨眼。她裙摆的暗袋还在,可鼓起的形状变了——原本该是铜纽扣的地方,现在是几只叠得极小的千纸鹤。
陈砚蹲下,手指刚碰到她裙角,就听见外面传来吼声:“查!一个角落都不许漏!”
他不再犹豫,指尖一挑,抽出一只千纸鹤。纸是旧报纸折的,泛黄,边角磨损,可一碰湿气,立刻泛出淡淡的紫痕。他认得这颜色——紫药水,沈青禾抄密码时用的,里面掺了显影药。
他把纸鹤按在墙角潮湿的砖面上。
几秒后,纸面“嗤”地一声,冒起一缕白烟。紫痕迅速扩散,像墨滴入水,勾出几道线条——是码头的轮廓,栈桥、吊机、锚位,还有三个红点,其中一个标着“3号”。
朝天门3号码头。
他心头一紧。这图他认得,是江防要塞的外围布防,可只画了半边,像是从某个更大的图里截出来的。他正要再看,忽然听见沈青禾低声道:“羊皮卷……在帽子里。”
他抬头。
“老幺的帽子。”她声音哑,“他们搜走了,可没发现内衬。”
陈砚点头,把剩下的千纸鹤塞回她裙袋,转身翻窗而出。他刚落地,就听见药材行后门“哐”地一声被撞开,几个特务冲出来,手电光扫过地面。
他贴在墙后,等光移开,才往绸缎庄方向走。
庄子己被军统封了三天,门板上贴着封条,可锁是虚挂的。他推门进去,屋里空荡,账本被翻得乱七八糟,茶碗碎了一地。他没管这些,首奔地窖。
地窖门虚掩着,他蹲下,手指摸到门缝里的灰尘——有新脚印,鞋底带泥,是刚踩过雨夜的巷道。他摸黑下去,发报机还在,可天线断了,电池被掏空。他蹲在角落,从砖缝里抠出一个铁皮盒,打开,是老周留下的半页纸:“银狐,右耳缺角。”
他盯着那行字,忽然想起什么。
老幺的右耳,确实缺了一角,是五年前替同志挡子弹留下的。可刚才在药材行,他透过窗缝看了沈青禾的口型——她说“帽子”的时候,嘴唇张得不对,像是在强调“反戴”两个字。
他猛地站起身。
老幺从不换帽子。那顶鸭舌帽他戴了五年,帽檐内侧缝着羊皮卷,藏了二十张交通证。可关键是——他总反戴着。
为什么?
陈砚走出地窖,站在绸缎庄中央,闭眼回想。老幺每次交接前,都会把帽子反扣在膝上,用烟杆敲帽檐,像是在数什么。他当时只当是习惯,现在想来,那是在确认——确认帽子里的东西还在。
他转身冲出庄子,往朝天门跑。
码头灯火昏黄,货轮停在雾里,像几头趴着的兽。他找到老幺常去的澡堂,后门开着,地上有拖拽的痕迹,还有几滴干涸的血。他顺着血迹走到更衣室,角落的长椅下,躺着那顶鸭舌帽。
他捡起来,翻过帽檐。
内衬的羊皮卷还在,可缝线是新的。他用银簪挑开,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交通路线,可最显眼的,是右下角一个干枯的鸢尾花压痕——银狐的标记。
他手指一紧。
这卷子是假的。真正的羊皮卷不会留花痕,老幺也不会让标记这么明显。这是诱饵,是银狐在清理交通网。
他正要收起帽子,忽然发现帽顶内侧还缝着一层薄布。他撕开,里面是一张折叠的交通证,编号“H.S.Z-07”——正是三年前失踪的第七条线。
他呼吸一滞。
老幺确实是“H.S.Z”,可这张证是新的,纸面干净,没有风霜痕迹。真正的老幺,证件早该磨破了。
他猛地抬头。
巷口传来脚步声,一个穿灰布衫的男人走来,反戴着鸭舌帽,手里拎着个水桶。他右耳缺角,可陈砚一眼看出——那伤是新缝的,线头还没拆净。
“老幺”回来了。
陈砚没动,只把银簪插进袖口,指尖抵住簪尾。那人走近,低头换鞋,动作熟练,可陈砚注意到,他左手没戴手套,右手却习惯性往袖口缩——老幺从不这样。
“你去哪了?”陈砚开口,声音平。
那人抬头,笑了笑:“审讯点,查沈青禾的行李。”
“查出什么?”
“一堆破纸鹤。”他耸肩,“烧了。”
陈砚盯着他右耳:“你耳朵怎么了?”
“刮的。”那人摸了摸,“刚才翻墙,碰到了铁丝。”
陈砚点头,忽然问:“你烟杆呢?”
那人一愣,下意识摸腰间,掏出黄铜烟杆。
陈砚盯着那烟锅底部——该有袍哥暗号的地方,是平的。老幺的烟杆,底部刻着“三江归流”,是接头信物。
他笑了。
“你不是老幺。”
那人脸色一变,抬手就要掏枪。
陈砚先动了。他欺身而上,左手扳指一撞对方喉结,右手银簪划出,首取咽喉。那人反应不慢,侧头躲开,可陈砚的簪尖还是擦过他脖颈,划出一道血线。
他踉跄后退,撞在墙上。
陈砚逼近,银簪抵住他下巴:“谁让你替的?银狐?还是军统?”
那人喘着气,忽然笑了:“你真以为……老幺还活着?”
陈砚眼神一冷。
“他五天前就被灌了辣椒水,鼻腔哼《茉莉花》的时候,我就在他旁边。”那人咳了两声,“他死前还在数铜铃……说白露少了一个。”
陈砚手指一抖。
白露死了,铜铃少一。可这人知道,说明他真的在场。
“那你呢?”陈砚压低声音,“你替他,图什么?”
那人没答,只抬起右手,缓缓卷起袖子——小臂内侧,有一道烧伤,形状像朵鸢尾花。
陈砚认得这伤。
是烙印。组织里叛徒的标记。
“我图活命。”那人低声道,“可我也图……你信不过的人。”
陈砚眯眼:“什么意思?”
那人忽然抬手,指向陈砚身后:“你真以为,沈青禾的千纸鹤是自己烧的?”
陈砚猛地回头。
巷口没人,只有风卷着纸灰打转。他再回头,那人己扑上来,双手掐住他喉咙。陈砚侧头躲开要害,银簪反手一捅,扎进对方肋下。那人闷哼一声,手松了半秒。
陈砚趁机挣脱,一脚踹中对方右耳。
那人摔倒在地,耳垂裂开,血流出来——可那血不是鲜红的,是暗的,像陈年旧伤翻裂。
陈砚蹲下,一把扯开他衣领。
锁骨下方,有一道缝合的刀口,边缘不齐,像是匆忙手术留下的。他认得这伤——江防要塞司令替身的特征。
他盯着那人:“你不是替老幺。你是替江绍棠的替身。”
那人笑了,血从嘴角流出来:“你总算……看明白了。”
陈砚银簪抵住他咽喉:“银狐在哪?”
那人没答,只抬起手,指向朝天门3号码头的方向。
陈砚顺着看去,雾里隐约有光,像是有人在搬东西。
他回头,正要再问,那人忽然抓住他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别信……戴手套的人。”他喉咙里咯咯响,“老周……从不……”
话没说完,头一歪,不动了。
陈砚松手,那人倒在地上,眼睛还睁着。他低头看自己手腕——被抓住的地方,有一道湿痕,像是汗,可闻起来,有股淡淡的苦杏仁味。
他猛地抬头。
远处码头的雾中,一只白鸽扑棱棱飞起,腿上绑着半片烧焦的纸,像只残破的千纸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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