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没停。
陈砚蹲在防空洞入口的石阶上,手指抠进砖缝,摸到一块松动的青苔。他用力一掀,底下露出半截生锈的铁管,管口朝里,像某种暗哨的耳朵。雨水顺着他的袖口灌进去,凉得刺骨,但他没动。刚才那阵风不对劲——不是从江面来的,是洞里吹出来的,带着一股铁锈和药水混在一起的味儿。
沈青禾己经进去了。
他记得她进去前没说话,只是把裙摆的铜纽扣在掌心按了按,点了点头。那动作太轻,像怕惊动什么。他也知道,她怕的不是军统的雷管,是空气里那丝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可她还是进去了,像一朵扎进毒雾里的花。
他摸出银簪,轻轻刮了刮铁管内壁,粉末簌簌落下。紫的。和她指甲缝里常年沾着的那种药水一个颜色。可这地方,怎么会……
他没往下想,把簪子插回发间,左手小指的翡翠扳指蹭过管壁,发出一声极轻的“叮”。
短、短、长、短、短。
《松花江上》的第一个小节。
声音顺着金属管钻进去,被洞壁吸走,又在某处反弹回来。三秒后,另一端传来回应。
不是咳嗽。
是童谣。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
节奏对得上,音调却歪得厉害,像是谁在黑暗里用气声哼出来的,断断续续,还夹着杂音。陈砚的指尖猛地一颤。老周从不哼这个。他只咳嗽,咳出七条线,咳出接头暗号,咳出二十年前炸药炸断的右手神经。他从不唱歌,尤其不唱这种哄孩子的调子。
可那节奏……又确实是老周惯用的变拍方式——第二句拖长半拍,第三句压低,像在躲什么。
陈砚咬牙,扳指再次敲下。
这次是整段旋律,从头到尾,一遍,两遍。管壁震得发麻,虎口发烫。第三遍时,回应变了。
童谣还在,但中间插进了一串咳嗽——短、短、长、短、短、短。
六声。
不是七。
他猛地抬头,盯着洞口那片被雨帘糊住的黑暗。七条线,七副碗,第七个碗底浮出血棋子。可现在,是六声。少了一声。是老周在告诉他,有一条线断了?还是……有人在冒充?
他没再敲。
***
沈青禾贴着洞壁往前挪。
她的呼吸压得极低,湿布裹住口鼻,可每一次吸气,那股苦杏仁味就更深一分。她能感觉到喉咙在发紧,肺叶像被针扎着,但她没停下。铜纽扣在掌心发烫,微型胶卷卡在暗槽里,只等一个瞬间。
通风口在十米外,铁栅栏锈得厉害,雨水从上方滴落,砸在下面的积水里,发出空洞的回响。她记得这个位置——三年前老周让她来送药,就是从这儿爬进去的。那时她说自己怕黑,老周只说了句:“灯下黑的地方,最亮。”
现在,灯在哪?
她屏住呼吸,借着一道闪电的光,往前扑了两步。
就在那一瞬,通风口后传来动静。
人影晃动。
她立刻抬手,纽扣对准缝隙。咔。胶卷转了一格。
光灭了。
她什么也没看清,只记得那轮廓——高挑,肩线硬,是林望舒。另一个是江绍棠。他们靠得很近,近到能看见对方脸上的雨珠。然后,林望舒抬手,搭上了江绍棠的肩。
不是刺杀动作。
是抱。
沈青禾的指尖一抖。胶卷卡住了半格。
她没敢再拍,缩回阴影里。可就在这时,一滴水从通风口渗下来,不偏不倚,落在她手背上。她低头,借着微光看见水珠泛着淡紫,像她抄密码时用的药水。
她猛地攥紧纽扣。
这药水,只有她有。组织里没人知道配方。可现在,它出现在军统司令的通风口?
她没时间细想,远处传来脚步声,皮鞋底踩在积水里,节奏稳定。她立刻贴地滑进侧洞,手指在泥里摸到一块碎布——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边角,还带着一股鸢尾花干枯的味儿。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银狐来过。
可阿炳画的是“耳缺”,老幺的特征。现在,纽扣沾了她的药水,布角带着银狐的痕迹,林望舒和江绍棠相拥……线索像被谁揉成一团,再泼上颜料,分不清哪块是真,哪块是染。
她咬住下唇,指甲掐进掌心。
***
陈砚终于进了洞。
他没走主道,而是从侧壁的维修井爬进去。铁梯年久失修,踩上去吱呀作响,每一声都像在招惹头顶那些声控雷管。他贴着管壁走,扳指时不时敲一下,测试回声。童谣没再响起,可他总觉得有东西在跟着他,不是人,是声音本身——像一段被剪碎又拼回去的录音,在某个角落循环播放。
他在第三岔口停住。
地上有脚印,湿的,朝通风口方向。他蹲下,指尖蹭了蹭泥,发现脚印边缘有细微划痕——是裙摆扫过的痕迹。沈青禾来过。
他顺着脚印走,到通风口外十米处,突然停住。
铁管在这里分岔,一根向上,一根向左。他抬手,扳指轻轻敲了左侧管壁。
“叮——叮、叮、叮——叮、叮。”
《松花江上》的副歌。
三秒后,右侧管壁传来回应。
还是童谣。
“月儿明,风儿静……”
可这次,第二句没拖拍,反而快了半拍,像是被人急着打断。
陈砚的瞳孔一缩。
他猛地起身,银簪出鞘,顺着右侧管壁一路划上去。锈粉簌簌落下,露出底下一道刻痕——歪歪扭扭,像小孩画的符号。他借着微光细看。
是个“7”。
可下一秒,他的手僵住了。
那“7”字的右上角,有一点紫渍,正顺着刻痕往下爬,像血,又像药水。他忽然想起沈青禾指甲缝里的颜色,想起她烧千纸鹤时冒的紫烟,想起老周茶碗爆裂时溅出的毒液。
紫药水,从来不是显影剂。
是标记。
谁在标记?标记谁?
他没时间细想,远处传来一声轻响——像是金属碰撞,又像胶卷卡进相机的声音。
他立刻翻身躲进凹槽。
***
沈青禾退到维修井口,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纽扣。
她刚拍下第二张——角度更好,能看清林望舒的手势。那不是拥抱。是交东西。江绍棠从她手里接过一个铜壳物件,像是怀表,又像发报机的零件。可就在她准备撤离时,通风口突然传来一声轻咳。
不是老周的节奏。
是短、短、长、短、短、短、短。
七声。
她猛地抬头,铁栅栏后空无一人。可那咳嗽声,分明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她想起老周的茶碗,七道细痕,代表七条线。第七条线断了,碗底渗血。可现在,七声咳嗽,像是在宣告——线还在?
她没敢再停留,摸黑往回走。到井口时,脚下一绊,差点摔倒。低头看,是一顶鸭舌帽,反戴着,帽檐朝后。
老幺的。
她捡起来,手指探进内衬。羊皮卷还在,可当她抽出一角,闪电正好劈过,照亮了画像。
她呼吸一停。
画像上的人,不是银狐。
是白露。
染着蔻丹的指甲,腰间挂着铜铃,嘴角翘着,像在笑。而原本“银狐”的位置,被一道新刻的划痕覆盖,底下隐约露出半张脸——蓝布衫,干枯的鸢尾花,右耳缺角。
可那缺角……和老幺的一模一样。
她猛地合上卷,心口像被铁钳夹住。是谁改的?什么时候改的?如果白露才是银狐,那老幺的耳缺……是栽赃?还是替死?
她抬头,看见陈砚从暗处走来。
“你拍到了什么?”他问,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吞没。
她没回答,只是把纽扣递过去。
他接过,指尖碰到她手背,冰凉。他低头看胶卷,还没来得及细看,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咳嗽。
短、短、长、短、短、短。
六声。
接着,另一端响起童谣。
“月儿明,风儿静……”
可这次,歌词变了。
“……树叶儿遮窗棂,娘要出征啊,儿别哭……”
陈砚的手猛地一抖。
那是老周亡妻生前最后唱的歌。她参军那晚,抱着儿子在梨树下哼的。后来孩子死了,老周再没提过。
可现在,它从防空洞的管壁里飘出来,像一段被挖出的尸骨。
沈青禾突然抓住他的袖子,“扳指。”
他低头。
翡翠扳指正泛着微光,那道“7”字纹又浮了出来,可这次,边缘开始发紫,像被什么腐蚀着。
他抬手,想敲管壁确认信号,可就在这时,洞外传来一阵闷响。
像是山体在移动。
接着,一声炸雷劈下,整座防空洞震了三震。
陈砚冲到洞口,扒开雨帘往外看。
梨树倒了。
被暴雨冲垮的土坡压断了树干,根部翻起,露出半截白骨。骨手里攥着一枚红炮棋子,被雨水冲刷得发亮。
他认得那棋子。
三年前,他和老周对弈,故意输掉一局,把这枚棋子留在棋盘上。那是叛徒的标记。
现在,它从地下爬了出来。
沈青禾也冲到他身边,喘着气,手里还攥着那卷羊皮。
“画像变了。”她说。
陈砚没说话,盯着那枚棋子。
它正对着防空洞的方向,像一只睁开的眼睛。
这时,沈青禾忽然“咳”了一声。
短、短、长、短、短、短。
六声。
陈砚猛地转头。
她没看他,只是抬起手,把铜纽扣按在胸口,声音哑了:“这咳嗽……不是老周的。”
陈砚的指尖缓缓收紧,银簪在掌心划出一道血痕。
防空洞深处,童谣还在响。
“娘要出征啊,儿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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