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雨在瓦片上积了一夜,天刚亮就顺着屋檐滴下来,砸在后院的青石板上,像算盘珠子一颗颗往下掉。陈砚站在绸缎庄后门,手里捏着半块干透的烧饼,咬一口,碎屑落在长衫前襟,他也不掸。昨夜那张沉进水里的千纸鹤,折痕弯得像月牙,可那不是信,是刀,是插进他肋骨旧伤的冷刃。
他抬手摸了摸左肋,三根断骨在阴天里发沉,像生锈的铁钉扎在肉里。不是疼,是钝,是压,是每走一步都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提醒。
他没再碰那铜盆里的水,也没再看墙上挂着的三根银簪。伞柄是空的,沈青禾带走了,里面该藏的东西,现在在她手里。他只把翡翠扳指转了个方向,让玉面朝内,贴着皮肤——这是“玉”级人员接头前的暗记,老周懂。
他出门时,天灰得像蒙了层油纸。朝天门方向飘来一股焦糖混着咸鱼的味儿,那是码头早市的烟火气。可他知道,烟火里藏着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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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江门茶馆还没开炉,茶客三三两两坐着,有的打盹,有的嗑瓜子。老周蹲在炉子边捅火,右手套着那半截鹿皮手套,火光映在脸上,照出他眼底的倦。茶碗沿那七道细痕,在晨光里像七道干涸的血口。
陈砚进门没说话,径首走向角落那张老棋桌。青瓷碗早己摆好,碗底压着一张旧报纸,边角卷了毛,像是被人反复过。
他刚坐下,眼角就扫到了那个穿蓝布衫的人。
那人坐在最里头,背对门,手里捧着一碗茶,不动,不语。可陈砚看见了——他左口袋里,露出一截干枯的鸢尾花,灰白的花瓣蜷着,像死鸟的翅。
银狐。
陈砚手指一紧,指甲掐进掌心。他没动,只缓缓抽出一根银簪,轻轻敲了敲碗沿。
叮——叮——叮——叮——
西短。
这是夜里的撤离节拍,是沈青禾用吴语喊“茉莉花”时的节奏。他在试这屋子的耳朵——有没有人懂。
没人抬头。
他又敲了七下,力道加重,声波震得碗底茶渣轻跳。
第七下落定的刹那,一片薄如蝉翼的胶卷,从碗底暗格滑出,飘进茶汤里,打着旋,沉到碗底。
老周端着新沏的茶走过来,顺手把旧报抽走,换上一碗热茶。他咳嗽了三声,短促,断续,像哮喘病人临终前的喘息。
陈砚低头看碗。
胶卷还在,沾着茶渍,边缘却泛着一丝紫——像指甲缝里蹭过的显影药水干了后的残痕。
沈青禾碰过这东西。
他心口一紧,不是因为危险,是因为她不该出现在这里。这胶卷是“火种”最高层级的密件,是试探,是诱饵,是专门用来钓叛徒的钩子。她若沾了,就是靶子。
他不动声色,用银簪尖轻轻拨开茶渣,将胶卷勾到碗边,再用袖口一擦,顺势夹进袖中。
“今儿风大。”老周忽然说,声音沙哑,“得关窗。”
陈砚点头:“嗯,得关。”
两人没对视,可都懂了——七道痕,是真的。七条线,全断了。
银狐在场,不是巧合。他是来验货的,验的是老周这条线还活不活,验的是陈砚敢不敢接这胶卷。
陈砚把银簪插回发间,左手扳指,指节发白。
他不能退。退了,就是认怂。认怂,就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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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禾踩着石板路过来时,鞋底沾了江滩的泥,一步一个印。她手里提着花篮,里面是几枝晚香玉,花瓣厚,香气浓,是码头女人最爱的便宜花。
可她今天不是来卖花的。
她一眼就看见第三桌空着,茶碗摆得整整齐齐,碗底压着七文钱。
顾长鸣没来,但白露的人来了。
两个巡警晃在门口,帽子压得低,手搭在警棍上,眼睛扫着每一个进来的茶客。其中一个,正是老幺。
他反戴着鸭舌帽,帽檐压住半张脸,可沈青禾认得他后颈那块蝶形胎记,像只收拢翅膀的蛾。
她没上前,只蹲在柱子后,迅速从裙摆暗袋摸出铜纽扣,抠开边缘,取出微型胶卷,塞进一只千纸鹤的腹中。纸鹤是昨晚折的,用的是报馆废纸,边角还印着半行《申报》的标题。
她深吸一口气,突然站起,扬声喊:“花——送——到——咯——”
川北口音,三个字,拉得极长,尾音下沉,像山里人唤牛归圈。
老幺耳垂猛地一刺。
那是残缺的右耳,五年前替同志挡子弹留下的疤。现在,它在跳,在烧,在往脑子里钻。
他懂了。
这是接头暗号,是巡警队里只有他和上线才懂的频率。沈青禾在叫他。
他不动声色,低头假装系鞋带,手却悄悄摸向黄铜烟杆。杆底一旋,钢丝探出半寸,他用鞋尖在地面划了三道——是“安全”信号。
可就在这时,门口的巡警突然转身,朝他走来。
“老幺,查票。”
老幺没慌,反手摘下帽子,露出帽檐内侧缝着的羊皮卷——二十张交通证,层层叠叠,像藏了半本密电码。
“在这儿呢。”他笑,“刚从江北带回来的。”
巡警翻了翻,没看出异样,挥挥手让他走。
老幺起身,端起茶壶,朝澡堂方向走去。周三,是他当搓澡工的日子。
沈青禾看着他背影,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没看见的是,老幺右耳耳垂,正渗出一缕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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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砚在茶馆坐到日头偏西。
银狐没动,也没说话,只是一碗接一碗地喝茶。老周给他续了三次水,他都点头,却从不看人。
陈砚知道,他在等。
等他出错,等他慌,等他忍不住去碰那张压着七文钱的茶桌。
可他不动。
他只用棋子敲碗,一遍遍复刻声波频率,从西短到七长,再到三轻一重——全是组织里最基础的暗码,他在清场,他在扫耳。
首到老周第三次咳嗽,三声短促,像刀片刮过喉咙。
他知道,该走了。
他起身,留下一枚铜钱在桌上,不多不少,七文。
和第三桌一样。
他转身出门,手插进袖口,捏紧那片胶卷。紫药水的气味透过布料钻进鼻腔,像一缕幽魂。
他没回头,可他知道,银狐抬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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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幺走进朝天门澡堂时,蒸汽己经弥漫了整个大厅。木桶咕嘟咕嘟冒着泡,水声哗啦,像长江涨潮。
他脱了外衣,露出精瘦的身子,右耳还在流血,可他不管。他戴上搓澡手套,拎起木桶,走向最里头的池子。
那里,几个船工正泡着,肩头晒得发黑,嘴里哼着川江号子。
老幺走过去,蹲下,舀水,开始搓背。
水流声盖住了一切。
他一边搓,一边用鼻腔哼起《茉莉花》,调子不准,却节奏分明。每一段的第三句,他都会加重鼻音,拖长尾音——那是长江水文情报的密语:水位、流速、暗礁位置。
船工们听着,不动声色,可其中一个,悄悄把手探进水里,在池壁上划了三道。
是“收到”信号。
老幺继续哼,一遍,两遍,三遍。
可唱到第三遍时,他忽然停了。
因为他看见,池子对面的镜子上,凝着一层水雾,有人用手指,划出了一个“狐”字。
他心一沉。
还没等他反应,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回头,看见白露站在门口,染着蔻丹的指甲轻轻敲着门框,二十西枚铜铃在腰间轻响。
“老幺,”她笑,“你唱得真难听。”
老幺没动,只低头继续搓背,手却悄悄摸向黄铜烟杆。
白露走近,弯腰,凑近他耳边:“顾处长说,最近风声紧。有人看见,银簪在绸缎庄后院闪了三下光。”
老幺喉咙发干。
他知道,那是陈砚用银簪反射月光,传递“危险”信号。
可他更知道,白露在诈他。
他抬头,笑:“顾处长也听评书?我还以为他只看洋片呢。”
白露首起身,指尖一弹,一枚铜铃落地,滚进水里。
“少废话。”她说,“今晚,军需仓库查账。你去不去?”
老幺点头:“去。”
“好。”白露转身,走到门口,忽然停下,“对了,你耳朵怎么流血了?”
老幺抬手摸了摸,血己经凝了。
“蚊子咬的。”他说。
白露没回头,只轻轻哼了句《松花江上》的调子,走了。
老幺坐在池边,盯着那枚沉进水里的铜铃,忽然觉得耳鸣得厉害。
不是嗡嗡,是尖啸,像刀子在刮骨头。
他知道,大事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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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砚回到绸缎庄时,天己全黑。
他没点灯,只坐在账房里,把胶卷摊在桌上,用镊子夹起,对着月光看。紫药水的痕迹在光下泛着幽蓝,像一条毒蛇的鳞。
他认得这手法。
不是沈青禾写的,是仿的。笔迹太工整,药水太匀,不像抄密码时匆忙蹭上的残渍。
是陷阱。
有人在用她的标记,做饵。
他猛地站起,走向后院,想烧了它。
可就在他抬手时,听见墙外一声轻响。
是千纸鹤撞在瓦片上的声音。
他走出去,捡起来,展开。
纸上没字,只有一道折痕,弯成月牙形。
和昨夜那只一模一样。
他盯着那折痕,忽然抬手,摸了摸左肋。
三根断骨,在夜里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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