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透进金库时,像一层薄纱蒙在铁门上。雨停了,但空气还湿得能拧出水来。陈砚靠着墙,银簪横在掌心,火折子早灭了,只剩一点焦味浮在鼻尖。他没动,手指却一首压着左手小指的翡翠扳指——那东西刚才烫了一下,像是谁隔着皮肉往骨头里扎针。
沈青禾蜷在角落,袖口捂着嘴,肩膀一抽一抽。她咳得比刚才轻了,可每一声都带着空腔里的回音,像是肺里卡着碎玻璃。铜纽扣搁在膝头,沾了泥,哑了。她试过用指甲刮,用体温捂,可那玩意儿再没共振过一次。
白露躺在通风口边,脸朝下,一动不动。腰间的铜铃静得吓人,一个都没晃。陈砚知道她没死,脉还在跳,只是昏过去了。可她最后那句话还在耳朵里打转:“她不是来救你。”
林望舒。
他闭了闭眼,把花名册又摸出来。紫药水写的字在晨光里发暗,像干涸的血。那行小字还在:“代号‘雪’,原属军统特训营,七年前叛逃。” 可叛逃的人,怎么会出现在特训营的地下室?怎么会拿着镊子,对准老周的后颈?
他没再看下去,把册子塞回内袋,转头去刮通风口内壁的血。银簪尖挑出一点暗红,干得发裂,像是从指甲缝里硬抠出来的。他对着光看了许久,又翻过手,比对自己掌纹。老幺的指甲断过两回,一长一短,断口斜向内侧。这血迹边缘的划痕,正对得上。
是老幺留的。
不是鬼,不是幻觉,是临死前用最后一口气,把录音塞进铜铃系统,又在通风口刻下血痕。那首《松花江上》不是飘来的,是他用鼻腔哼完的,像当年在辣椒水里传密码一样,一个音一个音,硬挤出来的。
陈砚把血迹抹在羊皮卷上,凑近残存的火堆余烬。纸面微微发烫,墨迹开始蠕动。先是几道模糊的线,接着显出字——“梨树第九根”。
他猛地抬头。
老周每年清明都在梨树下摆两副碗筷。今年,他多捧出一副。
第九副。
沈青禾也看见了。她撑着墙站起来,咳得弯下腰,可眼睛没离开羊皮卷。“银镯子不在梨树下……那他在等什么?等第九根被挖出来?”
陈砚没答。他盯着自己左手的扳指,那翡翠又烫了一下,像贴着一块烧红的铁。他忽然想起三年前,老周在茶馆教他下棋,故意输了一局,落子时手指抖得厉害。那局棋的残谱,后来被他绣在绸缎庄的账本夹层里——七道横线,代表七条牺牲的情报线。而第九道,从未存在。
可现在,它出现了。
他把银簪收进袖口,扶着沈青禾往外走。金库铁门半开,晨雾涌进来,把白露的身影吞了半截。外头的山城还在醒,远处传来挑夫的吆喝,近处是滴水声,一滴一滴,砸在石阶上。
茶馆后院,梨树湿漉漉的,花瓣落了一地,像撒了层白盐。老周背对着他们,蹲在树下,手里捧着一只粗瓷碗。第九副碗筷摆在泥地上,碗底朝上。他没动,也没回头,只是轻轻咳了三声——那声音和他弟弟哮喘时一模一样。
陈砚停在三步外,沈青禾靠在门框上,喘着气。谁都没说话。
老周终于伸手,把碗翻过来。碗底沾着泥,可一道血痕从裂缝里渗出,顺着弧面往下流,像泪。那血慢慢聚成纹路,弯弯曲曲,竟和江绍棠怀表链上的子弹壳刻痕一模一样。
沈青禾瞳孔一缩。她猛地从裙摆暗袋掏出一只千纸鹤——昨夜被毒雾沾过,边缘焦卷。她没展开,而是首接扔进树根积水里。水是雷雨留下的,还带点紫,像是混了什么药。
纸一湿,字就显了。
不是密码,不是坐标。
是江绍棠怀表链的拓印,底下一行小字:“心跳,咳频,同源。”
陈砚的呼吸沉了下去。老周的咳嗽,是接头信号。可这信号,竟和江绍棠怀表链的刻痕对应上了。一个代表死亡,一个代表记忆,偏偏纹路一致。
他忽然懂了。
老周不是在祭奠亡妻。
他是在等这个时刻——等雷雨洗出真相,等血在碗底画出证据,等第九副碗筷摆出来,等有人看懂他没说出口的话。
沈青禾颤抖着手把千纸鹤捞出来,纸翼还在滴水。她盯着那行字,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老幺的鸭舌帽。帽檐内侧的羊皮卷己经干了,可她还是翻来覆去地看。缝线处有些毛糙,像是被人拆过又缝上。
她用指甲挑开一道暗线。
里面没有交通证,没有情报,只有一小片布料——洗得发白的蓝布,边缘参差,像是从衣服上硬撕下来的。布角绣着半朵鸢尾花,针脚细密,和罗汉寺牌位前供的干花一模一样。
陈砚接过那布,指尖一颤。
这布,是林望舒护士服的料子。他记得,她总把衣领别得整整齐齐,袖口也扣着。可这片布,像是从腋下或后背撕下来的,位置隐蔽,动作仓促。
而老幺,怎么会拿到它?
他抬头看向老周。老人还在那儿,背影佝偻,像一截枯树根。可他右手的鹿皮手套微微动了动,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陈砚的扳指又烫了。
这次不是一闪,是持续的灼热,像有股电流顺着手指往心口爬。他猛地想起什么,把老幺的鸭舌帽翻过来,从内衬最深处掏出一张折叠的纸——不是羊皮卷,是普通的道林纸,折成三角,像信。
他展开。
纸上没字。
只有一道药渍,棕褐色,边缘发卷,像是从药瓶底蹭下来的。标签己经没了,可残留的墨迹能辨出几个字:“……月十七,火种重建日”。
他认得这日期。
也是林望舒“叛逃”的那天。
也是老周带着最后名单撤离的夜。
沈青禾忽然伸手,把那纸凑近千纸鹤。湿纸遇药渍,颜色变了。棕褐转紫,紫中透红,像血在纸上爬。接着,字浮了出来——不是写上去的,是药与纸的化学反应显影:
“药名:镇痛酊。批号:44-03-17。用途:术后止血,抑制神经痛。”
陈砚的拇指无意识着扳指。他记得这药。七年前,他断肋后,组织给他用过一针,说是从战地医院特批的。而开药的人,是林望舒。
可这药瓶的批号,和火种重建日、忌日,完全重合。
他忽然明白那镊子为什么在画中刺向老周。
不是刺杀。
是注射。
林望舒不是来杀他,也不是来确认他死没死。
她是来救他,用最后的药,压住他断骨里的剧痛,让他能活着把密码本带出去。
可她为什么要用军统的档案号?为什么在特训营的地下室出现?为什么老幺会有她衣服的碎片?
他抬头,看向茶馆二楼的窗。
窗帘没拉,玻璃上还挂着水珠。窗台上,一只药瓶静静立着,标签朝外。日期清晰可见:1944年3月17日。
瓶口开着。
镊子插在里头,像一支笔。
陈砚的扳指烫得几乎拿不住。他盯着那镊子,忽然发现它夹着什么——一片极小的纸,卷成细条,像是从护士服口袋里掏出来的。
沈青禾也看见了。她往前走了一步,声音发干:“那瓶药……不该在那儿。”
老周终于动了。
他慢慢站起身,没看他们,而是把第九副碗筷端起来,轻轻放在梨树根上。然后,他摘下右手的鹿皮手套,露出二十年前炸伤的疤痕。他用那手,从怀里掏出一只怀表,链子上挂着三枚子弹。
他把表放在碗边。
表盖弹开。
表盘背面,刻着一行小字:“心跳频率:72。咳频同步。”
陈砚的呼吸停了。
江绍棠的怀表链,刻的是子弹。可老周的这只,刻的是心跳。
而它们的纹路,一模一样。
沈青禾的手慢慢抬起,指向窗台。那镊子不知何时动了,夹着纸条,缓缓抽出药瓶。纸条展开一角,露出几个字:
“代号‘雪’,任务:重建火种。指令来源:寒山。”
陈砚的扳指突然发烫到极点,像是要烧穿皮肉。他猛地抬头,看向老周的背影。
老人没回头。
他只是轻轻咳了三声,然后,把怀表盖合上。
咔。
窗台上的镊子,掉进了药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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