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但己经不急了。绸缎庄的屋檐滴着水,一串串砸在青石板上,像在数着时间。陈砚站在门后,左手小指的扳指贴着门框,冰凉的木头吸走了那股持续的灼热。他刚才在茶馆后院看见老周合上怀表的那一刻,扳指烫得几乎要裂开皮肉,可现在,它只是沉,像一块压在脉搏上的铁。
他低头看了眼掌心。银簪在指缝里转了一圈,没出鞘,也没敲碗。时机还没到。
沈青禾坐在后堂的矮凳上,袖口卷到手肘,正把一叠废报纸折成千纸鹤。她的手指有些抖,指甲缝里那点紫药水被雨水泡得发白,可她还是下意识地往纸上蹭——每折一道,就留下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痕迹。她没说话,也没抬头,但陈砚知道她在等。等他下令,等信号,等一场必须由她去送的“情书”。
那封信,是白露会抢着看的。
“顾长鸣一个钟头后到茶馆。”陈砚终于开口,声音压得低,像屋外的雨滑过瓦片,“他要是没看见老周咳嗽三声,就会觉得不对。”
沈青禾的手顿了一下。她没问“那怎么办”,她知道答案。老周不会去。第九副碗筷摆出来了,梨树下的秘密也显了,他不能再露面。
“所以得有人替他咳。”她轻声说,把最后一道折痕压死,千纸鹤翅膀,像要飞。
陈砚从柜底抽出一匹素缎,抖开。布面暗纹是云雷,细看却是无数交错的线,像情报网,像脉络,像某种没人能看懂的密码。他用银簪尖挑出内衬一角,轻轻一划,绸缎裂开一道口子。里面,是张薄纸——老周怀表链子弹壳的拓印,纹路清晰,弯折处与咳嗽频率的波形完全吻合。
他把纸按在青瓷碗底,碗是老周用过的,沿上七道裂痕,第七道最深。他抬起左手,银簪轻敲碗沿,一下,两下,三下——不是《茉莉花》,也不是暗号节拍,而是模拟那三声咳嗽。频率、间隔、尾音的微颤,分毫不差。
叮——叮——叮。
声音在雨里传不远,可陈砚知道,有人听得见。
扳指忽然一烫。
不是烧,是刺,像针尖顺着神经往上爬。他没停,继续敲。第西下,第五下,模拟怀表链摆动的节奏。第六下,碗底裂纹渗出一点湿痕,紫的,顺着瓷面往下爬,像上一章千纸鹤遇水显字时那样,慢慢洇开。
沈青禾看见了。她没动,可呼吸变了。那紫痕,和她指甲缝里的药渍,是同一种东西。
“镇痛酊。”她低声说,“林望舒用的药。”
陈砚没答。他把银簪收回袖口,拿起那匹素缎,走到门口。招牌在风雨里晃,木头被泡得发胀,漆皮剥落。他抽出一根银簪,刀刃朝上,顺着招牌边缘划了一道。
木屑飞起,湿的,带着腐味。
可就在那裂口深处,一道暗纹露了出来——不是刻的,是织进去的。细线交错,形成一片不规则的斑纹,像伤疤,像胎记,像某种人体印记。
他盯着看了三秒,猛地想起什么。
林望舒缝合时,后颈偏左有一块蝴蝶状的胎记。阿炳死后,他在灶灰里看见的“银狐”特征,也是右耳缺角——可这块纹路,位置在左,形状更像蝶。
不是耳缺。
是胎记。
而老周的咳嗽密码,七道裂痕代表七条线,第九道从未存在。可现在,这招牌里的暗纹,正好第九道,弯折处与怀表链刻痕重叠。
他忽然懂了。
老周不是只在梨树下留证据。
他在整个绸缎庄,织了一张网。招牌、账本、布匹,全是密码的载体。而第九道,是留给“雪”的。
是留给林望舒的。
“去码头。”他转身,把素缎塞进沈青禾怀里,“找江防司令部的勤务兵,就说卖花,吴语吆喝《申报》第三版头条。”
沈青禾抬眼:“他要是不接?”
“他会接。”陈砚盯着她,“林望舒给他缝过伤口。一个勤务兵,不会无缘无故被护士亲手包扎。他有把柄,也有记忆。”
她没再问,把千纸鹤塞进裙摆暗袋,又从怀里摸出一张信纸——白露前天没收的一封“共党情书”,字迹娟秀,落款是“念你至深”。她用紫药水在背面复写,笔尖压得很重:
“代号‘雪’即银狐,立即清除。指令来源:寒山。”
写完,她抬头:“她一定会截。”
陈砚点头。白露迷恋顾长鸣,会偷看所有与他有关的情报。而这封信,提到了“寒山”——那个顾长鸣每次行动前都会无意识哼《松花江上》的词根。她不可能放过。
“去吧。”他说,“别回头。”
沈青禾推门出去,雨幕吞没了她的身影。陈砚站在门口,听着她的脚步声在石板上远去,然后,重新回到青瓷碗前。
他把银簪再次抵上碗沿。
叮——叮——叮。
三声咳嗽。
接着,他换节奏,敲出怀表链摆动的频率。七次,代表七条线。第九次,停顿半拍,再落。
碗底紫痕又渗了一点。
扳指发烫。
就在这时,街角传来皮鞋踩水的声音。不快,不慢,一步一顿,像在丈量距离。陈砚没抬头,可他知道是谁。
顾长鸣来了。
他站在临江门茶馆门口,金丝眼镜反着雨光,手里握着那只翡翠鼻烟壶。他没进屋,只是站在檐下,轻轻旋开壶盖。
一股淡雾飘出。
不是烟,是气,带着苦杏仁的甜腥味。
陈砚猛地屏住呼吸。
沈青禾闻到这个会咳,可这味道……太淡了,像是被稀释过。他盯着那雾,看着它在空中缓缓聚形——先是纱布的轮廓,接着,是针脚,是打结的线头,最后,竟拼出林望舒缝合伤口时的手势:左手压皮,右手持针,小指微翘。
和她在战地医院的动作,一模一样。
顾长鸣盯着那雾,忽然笑了。他合上壶盖,把鼻烟壶收进西装内袋,然后,从钱夹里抽出一张钞票,压在茶碗底下。
陈砚看见了。
钞票是新的,可边缘有折痕,是老周茶馆常用的暗号——代表“行动确认”。
他没动。他知道顾长鸣在等。等老周出现,等那三声咳嗽。可老周不会来。
三分钟后,顾长鸣转身走了。
陈砚松了口气,可扳指的烫意没退。他低头看碗,紫痕己经连成一片,像一片淤血。他用银簪挑了一点,抹在舌尖。
苦。
不是紫药水的味道,是镇痛酊里的某种碱剂。和林望舒当年给他注射的药,成分一致。
他忽然想起沈青禾说的:“那瓶药……不该在那儿。”
窗台上的药瓶,标签朝外,日期是1944年3月17日。可老周从不放药在明处。那只怀表,也是突然出现的。
有人动过茶馆。
不是老周。
是别人,替他摆好了证据。
陈砚把碗推到一边,抓起那匹素缎,冲进雨里。他不能等沈青禾回来,他得去江防司令部外围接应。他刚拐上斜坡,就看见沈青禾从另一条巷子出来,脸色发白,手里攥着一块纱布。
“拿到了。”她喘着,把纱布递过来,“勤务兵给的,说林望舒缝完就吐了,纱布是换下来的。”
陈砚展开。
纱布上有血,干的,边缘发黑。可最显眼的,是左上角的一枚指纹——沾了药水,模糊,但能看出轮廓。
他猛地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老幺鸭舌帽里的蓝布碎片。林望舒护士服的料子。他把指纹对准布角的鸢尾花绣线。
纹路重合。
不是同一枚指纹,但指压角度、力度分布,完全一致。林望舒用这只手撕过布,也用这只手按过纱布。
“她去过。”他低声说,“不止一次。”
沈青禾突然抓住他手臂:“白露截信了。我看见她从电报室冲出来,脸发青,手里攥着那张纸……她看了,她中毒了。”
陈砚没意外。紫药水复写的情报,表面是清除指令,实则是诱饵。白露会以为这是真命令,可她不知道,“寒山”三个字是触发剂——林望舒的镇痛酊里含有一种植物碱,与紫药水混合会产生微量氰化物。她只要吸入墨迹挥发的气体,就会中毒。
“她撑不了多久。”沈青禾咬着唇,“可她死前,会不会……”
“会。”陈砚盯着远处军统大楼的轮廓,“她会把信交给顾长鸣。”
雨更大了。陈砚把素缎裹紧,转身往绸缎庄走。他得在顾长鸣反应过来前,把第九道暗纹彻底解出来。他刚抬脚,扳指突然剧烫,像被火燎。
他低头。
招牌裂口处,那道蝶形胎记的暗纹,正在渗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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