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防空洞内壁的裂缝往下淌,像无数条细小的蛇在混凝土上爬行。陈砚背靠一根锈蚀的通风管,左手指节因旧伤微微抽搐,翡翠扳指滑到指根,又被他用牙咬住布条重新缠紧。刚才那一记共振震得整条手臂发麻,扳指发烫不是错觉——它贴着管壁时,震感有延迟,像是从更深的地底传来回声。
沈青禾蹲在他对面,铜纽扣贴在唇边,耳朵几乎贴上地面。她没说话,只抬手比了个“七”,又在泥地上划了道斜线,停顿半拍,再点一下。
陈砚点头。
不是同步,是复刻。
老周亡妻敲锅盖的节奏,被人从岩层里一层层翻了出来。
“不是顾长鸣。”他低声道,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是老幺。”
沈青禾猛地抬头。
陈砚己经挪到排水井口,手指顺着岩壁上的划痕往上摸。那些痕迹极细,若非雨水浸润反光,根本看不出是金属反复刮擦留下的。他指尖沾了点泥水,在掌心一抹——暗红,混着铁锈味。
血。
“他用烟杆的钢丝刻的。”陈砚声音发紧,“一边被押着走,一边刮手指,借巡逻兵皮带扣的反光记链节结构……老幺最后看见的,是江绍棠的怀表链。”
沈青禾呼吸一滞。她忽然想起勤务兵递纱布时那句耳语:“那护士缝完就吐。”
林望舒不是为江绍棠缝合伤口。
她是被迫缝合某个被活体解剖的人。而江绍棠的表链,就垂在手术台边。
她摸出千纸鹤,最后一张。翅膀上还沾着昨夜的雨水,紫药水在折痕处晕开,像一道暗伤。她没展开,只用指甲在边缘轻轻一推——纸鹤顺着斜坡滑进排水沟,被水流卷着,往井底去了。
“引他们来?”陈砚问。
“引火来。”她说,眼尾微挑,像笑,又像哭。
井道深处,敲击声还在继续。咚、咚、咚……七短,一迟。
不是求救,是标点。
老幺在用命写遗言。
陈砚抽出银簪,贴着井壁敲回去。他没用《茉莉花》,也没用咳嗽节奏,而是敲了一段老周泡茶时盖碗轻磕的节拍——那是师徒间的暗语,意思是:“我看见了。”
井底传来一声极轻的刮擦,像钢丝在石上拖动。
回应了。
两人手脚并用往上爬。井壁湿滑,陈砚左臂使不上力,全靠右肩顶着岩层借力。爬到三分之二处,他忽然停住。前方拐角有光,不是手电,是火把的晃动,映出两个持枪剪影。
军统封了井口。
沈青禾贴在他身后,鼻尖几乎碰到他后颈。她能听见他呼吸里压着的痛,也能听见自己指甲掐进掌心的声音。她没再看千纸鹤,只把裙摆暗袋里的铜纽扣换到右手,拇指卡住快门键。
陈砚缓缓从领口扯出一截绸缎——是从招牌裂口里剥下的那块,内衬蜡纸己经显过影,字迹模糊。他把它塞进沈青禾手里,低声道:“等火一起,就拍。”
她点头。
他没再多说,反手将银簪插进腰带,然后解下深灰色长衫最外一根银簪,轻轻放在井壁凹处。那是发报用的,细如针,此刻却像一柄出鞘的刀。
沈青禾懂他的意思。
他要断后。
她没拦,只把铜纽扣按在唇边,对着他耳朵说了三个字:“别死。”
他没回头,只抬手在肩头拍了两下——老周教他们的暗号,意思是:“茶凉了,该续水。”
然后他滑下井壁,贴着排水沟往侧道挪。沈青禾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缓缓举起铜纽扣,对准井口方向。
火把的光越来越近。
她按下快门。
第一张:特务皮靴踩在血水里,鞋底沾着黄铜碎屑。
第二张:顾长鸣站在后方,金丝眼镜反着光,手里捏着鼻烟壶,嘴角有抹暗红——不是血,是毒雾残留。
第三张:他西装内袋鼓起一块,形状……像一块布。
沈青禾瞳孔一缩。
她认得那种材质。
林望舒护士服的边角料,混纺棉,遇热会微微卷边。
她正要再拍,忽然听见头顶传来一声闷响。
不是枪声。
是火把落地的声音。
紧接着,爆炸。
不是军统炸的。
是她放出去的千纸鹤,带着磷粉,落在了油桶堆上。火光冲天而起,瞬间吞了井口。热浪扑来,沈青禾被掀翻在地,铜纽扣脱手飞出,撞在岩壁上,镜头裂了条缝。
她顾不上捡,爬起来就往侧道冲。
火光映出陈砚的身影。他正扑向顾长鸣,银簪首刺对方心口。顾长鸣侧身避过,鼻烟壶甩手砸来,陈砚抬臂格挡,簪尖只划破他西装口袋。布料撕裂,一块泛黄的布角露了出来——
沈青禾冲到近前,一眼认出。
那是林望舒护士服的袖口,内侧还缝着编号“L-7”。
可边缘的针脚……是老周的手法。二十年前,他给亡妻补衣裳时,就爱用这种双线回针。
“他从哪儿拿的?”她喘着问。
陈砚没答。他盯着顾长鸣后退的脚印,忽然弯腰,从灰烬里捡起半截烧焦的绸缎——正是他刚才给沈青禾的那块。火没烧透,蜡纸还在,可上面的字变了。
不再是“第九道,非死线,乃引信”。
而是:**“胎记即图腾,咳频即归途”**。
沈青禾浑身一震。
她想起暴雨夜在江防司令部拿到的纱布。林望舒缝合江绍棠时留下的血迹,被她叠成千纸鹤藏了三天。昨夜雷雨,雨水渗进来,紫药水显影,纱布背面浮出纹路——不是伤口,是后颈的蝶形胎记,边缘竟与老周茶碗上的七道裂痕完全重合。
现在,这行字又出现了。
“不是林望舒有问题。”她声音发抖,“是她的伤,被当成了标记。”
陈砚盯着那行字,忽然抬手,把扳指按在蜡纸上。翡翠接触字迹的瞬间,表面泛起一层血丝般的纹路,像活过来一样。他猛地抬头,望向井底方向。
“老幺不是在传密码。”他低声道,“他在画图。”
沈青禾立刻明白。
雨水冲刷血字,形成链状痕迹——那不是江绍棠的怀表链。
是坐标。
老幺用最后的力气,把“火种永存”西个字的血流轨迹,拼成了地下管网的走向图。而终点,正是茶馆后院的梨树。
“老周埋的不是镯子。”她说,“是名单。”
陈砚没再说话。他把蜡纸塞进内袋,抽出最后一根银簪——开锁用的,尖端带钩。他转身就往井底爬,沈青禾紧随其后。
井道越来越窄,空气里弥漫着焦味和铁锈。爬到尽头,是一道废弃的检修门。陈砚用银簪撬锁,钩子卡进锁芯,手腕一拧——
门开了。
里面不是空室。
是一间密室。
墙上刻满了字,全是老周茶碗上的七道裂痕重复拓印,密密麻麻,像某种仪式。正中央,一根黄铜烟杆插在石缝里,杆身刻着“火种永存”,钢丝末端还沾着干涸的血。
陈砚伸手去取。
指尖刚触到铜杆,整个山体突然一震。
咚、咚、咚。
还是那三声。
可这次,不是从地下传来。
是从他们背后。
两人猛地回头。
密室入口,站着白露。
她没穿军装,风衣破了,脸上有血痕,腰间的铜铃一个不剩。可她手里捏着一块铁片,边缘锋利,染着血。
“火种叛徒己伏法。”她念出铁片上的字,声音哑得不像人声,“我亲手摘的铃。”
沈青禾盯着她手里的铁片。
那不是军统的东西。
是老幺鸭舌帽内羊皮卷的边角料,二十年前特科用的防伪钢片。
“你从哪儿拿的?”陈砚问。
白露没答。她一步步走近,风衣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一缕灰。她忽然笑了,嘴角裂开,像哭。
“顾长鸣不知道。”她说,“他以为我在追你们。可我追的是真相。”
她抬起手,把铁片递给陈砚。
可就在他伸手的瞬间,她手腕一翻,铁片划向他咽喉——
陈砚偏头避过,银簪横扫,逼她后退。白露踉跄几步,撞在墙上,铁片落地,发出清脆一响。
沈青禾抢上前,捡起铁片。
背面有字,是紫药水写的,笔迹熟悉——
**“银狐在茶馆,十五上香,牌位有误。”**
她猛地抬头。
白露靠在墙边,喘着气,眼里竟有泪。
“我截了情书。”她低声道,“可中毒的不是我。是顾长鸣。他以为我抄的是假指令……可那晚的紫药水,是从林望舒的镇痛酊里偷的。”
陈砚盯着她:“你早就知道?”
“我知道他爱谁。”白露笑了一声,又咳出血,“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怕老周的咳嗽。”
密室外,敲击声又响了。
七短,一迟。
越来越急。
陈砚忽然懂了。
顾长鸣不是在模仿老周。
他是被那段记忆困住了。
老周的咳嗽,是他童年唯一听过的人声。七岁前,他被狼咬伤,高烧失语,是老周在战地医院收留他,每晚用咳嗽声确认他还活着。
所以他会哼《松花江上》。
所以他会记录咳频。
所以他随身带着刻着“K.7”的子弹——那是老周弟弟的代号,也是他自己的出生编号。
他是“寒山”。
可他忘了自己是谁。
陈砚抓起黄铜烟杆,塞进沈青禾手里:“去梨树下。”
“那你呢?”
“我去会会这个‘寒山’。”他抽出最后一根银簪,指尖在簪尖抹了点血,“该让他听听,真正的咳嗽声是什么样。”
沈青禾握紧烟杆,转身冲出密室。陈砚没动,只把银簪插回发间,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块烧焦的布角——顾长鸣口袋里那块。他凑近火光,看清了内衬的缝线。
双线回针。
老周的手法。
可针脚之间,藏着一个极小的符号——鸢尾花。
他猛地想起银狐口袋里的干花。
想起老周清明祭拜时,碗底浮现的血色怀表纹路。
想起扳指发烫的每一次,都伴随着某个名字在心底翻涌。
他没再想下去。
转身追向沈青禾的方向。
密室外,白露靠在墙边,慢慢滑坐在地。她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腰间,忽然伸手,从风衣内袋摸出一张烧了一半的情诗。
纸面用的是沈青禾独有的排版格式。
可字迹,是顾长鸣的。
她想笑,可喉咙里只发出咯咯的声响。
像老幺临死前,被毒雾呛住的声音。
远处,防空洞的管壁又开始共振。
整座山,像在回应某种召唤。
沈青禾抱着黄铜烟杆,在雨中狂奔。
梨树就在前方。
她举起烟杆,钢丝对准树根,狠狠插下——
泥土翻起,露出一个锈铁盒。
她打开。
里面没有银镯子。
只有一叠废纸,叠成千纸鹤的形状。
最上面那只,翅膀上用紫药水写着一行小字:
“你听见的咳声,从来不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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