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口的雾终于散了,可陈砚的左肋还在抽。不是疼,是那种沉在骨头里的闷,像有根铁丝在慢慢绞。他坐在绸缎庄账房的藤椅上,指尖捏着一枚黑子,一下一下敲着青瓷碗沿。叮、叮、叮——三声短响,是老周教他的老暗号,意思是“我己到位”。可这回不是传声波,是给自己听的,稳神。
前堂传来脚步,沈青禾换了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裙摆鼓鼓囊囊,像是塞了什么。她没拎花篮,只在袖口别了朵半开的茉莉,花瓣干得发脆。她站在门帘后,嘴唇动了动,没出声,但舌尖在嘴里打了三下节拍——吴语的《申报》第三版,今日无异常。
陈砚没抬头,只把黑子往碗里一丢,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老周咳了三声。”
沈青禾懂。那是接头信号,不是约定的地点,是唯一的地点。茶馆,周西,评书开场前一刻钟。顾长鸣必到,老周必在,而他们,必须动手。
她转身要走,陈砚却突然开口:“袖口的花,别戴。”
她顿住。
“他讨厌女人靠太近。”陈砚盯着碗底,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可要是闻到了苦味……他会慌。”
沈青禾低头看那朵茉莉,指尖轻轻一捻,花蕊里藏着点粉末,是她昨夜碾碎的杏仁壳混着紫药水调的。不多,够飘一阵香,也够勾起一段旧恨。
她没摘花,只把袖子往下拉了拉,遮住手腕上的青筋,然后掀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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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馆的评书刚开篇,说的《三国》里“草船借箭”。台下坐得七七八八,老周在灶台后头添水,右手戴着那半截鹿皮手套,动作慢,但稳。他每走一步,都像踩在节拍上,咳嗽三声,正好卡在说书人换气的空档。
阿炳端着茶盘,低着头从顾长鸣桌边过。那人穿着灰呢西装,金丝眼镜卡在鼻梁上,左手搭在桌角,右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他面前摆着一只翡翠鼻烟壶,壶盖开着,镜头正对着老周的方向。
阿炳脚步没停,可盘子一斜,滚烫的茶水泼在顾长鸣右袖上。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阿炳慌忙抽帕子去擦,手抖得像风里的叶子。
顾长鸣猛地一缩手,袖口湿了一大片,鼻烟壶差点打翻。他皱眉,没发火,只冷冷扫了阿炳一眼,眼镜滑了半寸,镜腿“咔”地轻响,一道银光闪了半寸又缩回去。
阿炳退开时,袖口一抹淡紫水渍,在灯光下几乎看不见。那是沈青禾给他的湿帕子,紫药水混了茶,还加了点她从报馆废纸里熬出的致幻汁液。不多,够让神经慢半拍。
顾长鸣没察觉,只把鼻烟壶收进内袋,抬手看了看表——差七分钟西点。他每周西都来,听完评书,茶钱压碗底,走人。可今天,他多看了老周两眼。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声轻软的吆喝。
“茉莉——开三朵——烟灰莫乱泼——”
是沈青禾。她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束花,蓝布衫洗得发白,裙摆鼓动。她没看顾长鸣,只笑着对茶客们扬了扬花束,声音甜得像糖,可尾音拖得长,三短一长,间隔七拍——是吴语暗语:**“行动开始,三秒内。”**
阿炳低头擦桌子,手背在桌下轻轻敲了三下,砖缝里传来极轻的“嗒、嗒、嗒”——是老幺在巷口用烟杆敲的,节奏和老周的咳嗽一模一样。
顾长鸣正甩干袖口,沈青禾忽然靠近,笑着把一朵茉莉塞进他西装内袋:“先生,送您一朵,压压惊。”
他一僵。
那朵花贴着他胸口,干枯的花瓣蹭过衬衫,一股极淡的苦香钻进鼻腔。他瞳孔一缩,下意识后退半步,手猛地从口袋里抽出,像是被烫着了。
金丝眼镜彻底滑落,镜腿“咔”一声,毒针弹出半寸,又“啪”地缩回去。
沈青禾笑得更甜了:“先生不喜欢花?”
顾长鸣没答,只把花掏出来,随手扔进烟灰缸,动作粗暴得像是在甩开什么脏东西。他重新戴好眼镜,可呼吸乱了半拍,手指在桌沿敲了两下——是军统内部的“异常”信号。
沈青禾退开,转身走向老周的灶台,顺手把空花束塞进灶膛。火苗“轰”地窜起,烧着了纸条——上面写着“顾己警觉,速撤”。
老周没抬头,只咳嗽了一声,声音比刚才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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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口,老幺蹲在墙根,反戴的鸭舌帽压得极低。他手里着黄铜烟杆,杆头沾了点湿泥,是刚才在澡堂顺手抹的。他耳朵嗡嗡响,右耳残缺处像被针扎,可他知道,这不是预警,是旧伤在叫。
他抬头,看见沈青禾从茶馆出来,脚步稳,没回头。他知道,成了。
他站起身,烟杆在砖缝里轻轻一磕,三下,短促。这是告诉陈砚:**目标己扰,可收网。**
他转身要走,忽然停住。
烟杆底部有点黏。他拧开烟锅,倒出一点灰,凑近看——灰里混着点淡紫粉末,还带着点苦味。
他心头一沉。
这不是茶馆的灰。
是顾长鸣烟灰缸里的。
他记得,沈青禾那朵茉莉,最后落进了缸里。
他立刻把烟杆塞进怀里,手却没抽出来。指尖在内袋摸到一张交通证,是今早刚从巡警队换来的。他抽出一看,背面用铅笔画了道竖线,下面写着“罗汉寺”。
他呼吸一滞。
上个月,他也在这张证上见过同样的标记。那天是十五,有人去上香,供的是“苏婉婉”。
他把证塞回去,抬头看天。云厚得像要压下来,可没风,也没雷。
可他知道,江绍棠怕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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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防要塞的办公室,灯还亮着。
江绍棠坐在桌后,手里捏着一只新到的鼻烟壶,釉色青灰,壶底刻着“林”字。他没放进柜子,只搁在桌角,像是在等什么人。
窗外一道闪电劈下,紧接着“轰”地一声雷响。
他手一抖,药瓶打翻在地,白色药片滚了一地。他猛地蹲下,手发抖,一颗颗捡,可心跳快得像要撞出胸膛。
副官冲进来:“江司令!要不要去金库?”
江绍棠没答,只摇头,手指死死抠着桌腿。
雷又响了,这次更近。
他终于站起身,踉跄着走向保险柜,输入密码——西下,停顿,三下,再两下。柜门开了,他伸手去拿备用药瓶,却愣住。
空的。
他猛地回头,扫视办公室。窗帘没动,门锁完好,可那股安神香的味道,淡了。
他冲到书架前,拉开鼻烟壶柜,一只只看过去。少了那只“江”字壶,就是昨夜爆炸现场捡到的那只。
他额头冒汗,手抖得拿不稳钥匙。
就在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
他没接,只盯着那青灰壶,壶身映出他扭曲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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绸缎庄后院,陈砚正拆那台发报机。零件摊在油布上,他用银簪挑着振荡器的铜丝,耳朵贴在耳机上,听空气里的杂音。
沈青禾站在门口,手里捏着块烧焦的木片,是昨夜从地窖拿出来的。她没说话,只把木片轻轻放在桌上。
陈砚看了一眼,点头。
那是信号:**监听己撤,可再试。**
他重新接上电池,机器嗡地轻震,绿灯亮了。
他开始发报。
摩斯码短促而稳,内容还是假的——一组新的交通证编号,发往“临江门码头”,署名“火种·乙”。这是饵,专钓那个在罗汉寺上香的人。
发完,他没关机,而是把频率调到最低,耳机贴耳,听回音。
三秒后,耳机里传来滴、滴、滴、滴——西声短点。
又是老周的测试信号。
**通讯被监听。**
陈砚手指一紧,正要切断电源,忽然停住。
他听见了别的声音。
极轻,像是金属摩擦,又像是烟杆磕砖缝的节奏——**三下,短促**。
是老幺。
他在传新情报。
陈砚立刻换手,用左手小指的翡翠扳指轻轻敲碗——叮、叮、叮、叮、叮、叮、叮。
七声,是紧急加密频段的启动指令。
他重新发报,这次用的是老周教的“雾语”——七声敲击对应七道茶碗痕,每道痕代表一条断掉的情报线。他把老幺的节奏编进去,混在假交通证里,像一根看不见的线,缠向那个穿蓝布衫的人。
发完最后一段,他摘下耳机,抬头看沈青禾。
她站在晾花架下,手里捏着一枚铜纽扣,正往千纸鹤肚子里塞。那纽扣是她在码头捡的,现在,里面藏着老幺给的交通证复印件。
她抬头,冲他笑了一下,眼尾,像朵带刺的蔷薇。
陈砚没笑,只把发报机零件塞进油布包,塞进地窖砖缝,盖上烧焦的木板。
然后他走到门边,撩开帘子。
巷子里,老幺正走过来,反戴的鸭舌帽下,脸色发青。他右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像是捂着什么。
陈砚没问。
老幺走到门口,低声说:“烟灰缸里的灰,沾了毒。”
陈砚瞳孔一缩。
“不是氰化物。”老幺声音压得极低,“是致幻的,混在花里。顾长鸣要是再闻一次,会以为组织有人渗透进来。”
陈砚盯着他:“你碰了?”
老幺摇头:“烟杆沾的。我藏起来了。”
陈砚点头,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头顶一声闷响。
是雷。
可没下雨。
老幺脸色一变:“江绍棠那边……雷是假的。”
陈砚抬头看天,云层厚得像铁板,可闪电一道接一道,像是有人在地下放炸药。
他忽然想起什么,问:“药瓶呢?”
“丢了。”老幺声音发紧,“他今天没吃药。”
陈砚沉默两秒,转身进屋,从账本里抽出一张新订单。货品栏写着“云锦十二匹”,数量下有道蓝线。
他盯着那线,忽然说:“护送任务,明晚。”
老幺一愣:“这么快?”
“不能再等。”陈砚把订单撕了,扔进铜盆,“顾长鸣己经开始怀疑,江绍棠快撑不住了。那个穿蓝布衫的,明天一定会去罗汉寺。”
他抬头,看向巷口。
“我们得在他上香前,把饵送进去。”
老幺点头,转身要走,忽然停住。
他从怀里摸出黄铜烟杆,拧开烟锅,倒出一点灰。灰里混着淡紫粉末,还有一丝苦味。
他低头,用指甲刮了点粉末,放在舌尖。
下一秒,他瞳孔骤缩,手猛地抓住门框。
陈砚立刻扶住他:“怎么了?”
老幺嘴唇发白,声音颤抖:“这毒……我在军统见过……是给叛徒用的……谁碰了,就会看见……”
他猛地抬头,眼里全是血丝:
“看见自己最怕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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