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灯管在KTV走廊里转出迷离的光，周小昭被同事半推半搡塞进包厢时，鼻尖还沾着烧烤摊的烟火气。顾远坐在角落沙发上，指间夹着支没点燃的烟，看她被灌得眼尾发红，突然抬手挡了挡：“她不能再喝了。”
“顾总护短啊！”市场部的小李举着啤酒瓶起哄，“就半杯米酒，醉不了我们‘古代文化顾问’！”
周小昭抢过酒杯一饮而尽，糯米酿的甜香混着酒精冲上头顶。她把空杯往茶几上一墩，指着闪烁的点歌屏笑：“你们唱的这些，还没宫里小厨房的梆子声好听。”
这话逗得满包厢哄笑。有人把麦克风塞给她：“那周姐来一个？让我们听听‘宫里的调调’。”
顾远的指尖在烟盒上顿了顿。他见过周小昭藏在档案柜里的工尺谱，泛黄的宣纸上记着些奇怪的符号，上次问起时，她说是“祖母传的催眠曲”。
“唱就唱。”周小昭抱着麦克风站起来，高跟鞋在地毯上踩出踉跄的步。她凑近点歌屏，指尖划过一排排流行歌曲，突然皱起眉，“都不好听。”
“那就自己创一个！”小李调笑。
周小昭还真的停在“自定义演唱”界面，指尖悬在虚拟键盘上。包厢里的喧闹渐渐低下去，只有空调的嗡鸣和酒杯碰撞的轻响。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醉意里浮出层奇异的清明。
“有了。”她轻声说，指尖在空白处虚虚一划。
点歌屏突然暗了半秒，随即跳出三个烫金大字——《长门怨》。背景乐响起的瞬间，包厢里的电子混响仿佛被抽干，只剩下清越的古琴声，像从三百年前的宫墙里淌出来，尾音缠着瑟琶的颤音，听得人后颈发麻。
“这系统还带古风库？”有人嘀咕。
周小昭没理，抬手按住鬓角，仿佛那里该斜插支玉簪。她站在旋转的彩光里，突然侧过身，裙摆扫过茶几边缘的果盘，动作里带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端庄。
“露湿长门秋草生，”她开口时，嗓音比平时低了三度，咬字带着微妙的古韵，尾音轻颤如落叶坠水，“夜闻私语落阶声。”
顾远捏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这两句他在祖父留下的残本里见过，是失传的《长门怨》上阙，当年文物局花了三百万拍下那页纸，却始终没人能破译乐谱。
“月华流照掩重扃，”周小昭唱到第三句时，头顶的射灯突然滋啦响了声，整间包厢骤然陷入黑暗。应急灯的绿光从门缝渗进来，把沙发上的人影染成浸在水里的墨画，“孤灯挑尽未成眠……”
尾音未落，另一个声音突然接了上来，低沉如撞钟：“玉漏催更隔九城。”
周小昭猛地回头。绿光里，顾远站在茶几旁，指间还夹着那支没点燃的烟，侧脸的轮廓像被雨水洗过的汉碑。这半阙词她只在梦里听过——那个穿玄色蟒袍的将军倚在宫墙上，也是这样低声唱，剑穗上的玉坠晃着冷光。
“你怎么会……”她的声音发颤，麦克风从手里滑下去，在地毯上滚出半圈。
“跳闸了。”顾远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弯腰捡起麦克风塞给她，“保安在外面了。”他走过去按墙上的开关，灯没亮，倒是点歌屏突然闪了下，《长门怨》三个字像被水洇过，渐渐淡成空白，连播放记录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包厢里炸开低低的惊呼。
“刚才那是……顾总唱的？”
“词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太绝了吧！”
“周姐这‘原创’也太复古了，不像现编的啊……”
周小昭没接话，指尖无意识着腕间的玉镯。刚才顾远唱歌时，她看见他左手按在右肋，那里的衬衫褶皱里，似乎藏着道旧疤——和梦里那个中箭的将军一模一样，位置、长度，分毫不差。
“可能是以前在哪听过吧。”顾远摸出手机开手电筒，光束扫过众人惊愕的脸，“别瞎猜，继续玩。”
他的目光与周小昭相撞，她在他眼底看到了同样的震惊，像两块投入深潭的石头，激起的涟漪在彼此心里荡开。
这时包厢门被推开，服务生举着应急灯站在门口，制服领口别着的工牌晃了晃：“抱歉线路故障，这边请换个包厢。”
周小昭跟着人群往外走，经过服务生身边时，鼻尖突然钻进一缕冷香。不是KTV里的廉价香薰，是宫里佛堂常用的沉水香，混着点檀香木的暖意——当年淑妃在冷宫祈福，用的就是这种香。
“你身上的香，”她突然抬手拽住服务生的袖口，布料下的肌肉硬得像石头，“哪买的？”
服务生猛地挣开，手里的应急灯“哐当”掉在地上，绿光在走廊里滚出半米。“女士抱歉。”他弯腰捡灯的瞬间，周小昭瞥见他后颈有道三指宽的疤痕，边缘泛着旧伤的银白色，像被利器狠狠划过。
是暗卫的标记。她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个念头，随即自己都吓了一跳。
“站住！”周小昭追出去时，服务生己经拐进消防通道。KTV走廊的地毯吸走了脚步声，她跑到尽头推开安全门，冷风吹得她一个激灵——后巷空荡荡的，只有铁门在风里吱呀晃，墙角的青苔上留着串奇怪的脚印，脚尖比脚跟深两寸，是常年练轻功的人才有的痕迹。
“跑挺快。”顾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捏着个黑色U盘，金属壳上沾着点灰尘，“掉的？”
U盘侧面刻着朵缠枝莲，花心里藏着个极小的“北”字。周小昭的指尖刚触到那冰凉的金属，突然想起父亲书房里的镇纸——上面也有一模一样的纹样，父亲说那是镇北王府的徽记，当年只有亲卫才能用。
“是赵世北的人？”她抬头问，后巷的风掀起她的长发，扫过脸颊时带着凉意。
“不像。”顾远把U盘揣进西装内袋，指腹蹭过那朵缠枝莲，“镇北王府的暗卫，后颈都有疤。”
话说出口，两人同时愣住。
周小昭看着他，顾远也看着她，后巷的阴影里，应急灯的光在他们之间投下道模糊的线，像道跨越三百年的界碑。
“你怎么知道……”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顾远没回答，只是从烟盒里抽出支烟，这次真的点燃了。火光在他指尖明灭，照亮了他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那句话，像有人把记忆首接塞进了他的脑子里，清晰得能闻到当年军营里的硝烟味。
“回去吧。”他掐灭烟，率先转身往走廊走，“别让他们等急了。”
周小昭跟在他身后，高跟鞋在台阶上敲出单调的响。她看着顾远右肋的衬衫褶皱，突然想起梦里那个场景——将军中箭倒在她怀里，血浸透了玄色蟒袍，他最后说的话，被风声撕得粉碎，只听清“长门”两个字。
换了包厢后，没人再提《长门怨》。但周小昭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当顾远帮她挡掉第三杯酒时，指尖触到她手腕的瞬间，两人都猛地缩回手，像被烫到似的——玉镯和他口袋里的U盘，同时发烫了。
散场时天快亮了，出租车驶过凌晨的街道，周小昭靠在车窗上，看着霓虹渐次熄灭。手机突然震动，是条陌生短信，只有段音频链接。点开后，古琴声再次流淌出来，是她和顾远合唱的《长门怨》，录音清晰得能听到她呼吸的停顿，和顾远唱到“九城”时，一声极轻的、仿佛来自三百年前的叹息。
发件人栏显示着一串乱码，但周小昭认得那串数字——是永和二十三年的年号，加上镇北王府的门牌。
她抬头看向车窗外，晨光正刺破云层，照亮远处的天际线。周小昭突然明白，那首被酒精催化的千年绝响，从来不是偶然。它是把钥匙，正一点点撬开尘封的记忆，和那些跨越时空的、未说出口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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