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女把茶缸往桌上放时，姜晚晴注意到她的手指关节处有层厚茧，不像普通农妇，倒像常年握笔或打算盘的——和王会计手上的茧子很像。茶缸是粗瓷的，边缘缺了个角，里面的茶水泛着浑浊的黄色，漂着几片干巴巴的茶叶，闻着有股说不清的怪味，像草药混着煤烟。
“趁热喝，凉了就苦了。”妇女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往贺铮那边推了推茶缸，“贺营长是贵人，喝了我这粗茶，保准一路顺风。”
贺铮没动，指尖在膝盖上敲着，像是在算什么账。“大姐是哪个村的？看着面生。”他突然开口，目光落在妇女蓝布褂子的第二颗纽扣上——那纽扣是用玻璃做的，在阳光下闪着光，姜晚晴记得赵文柏的衬衫上，也钉着颗一模一样的玻璃扣，说是他婆娘给缝的。
妇女的笑容僵了一下，很快又化开了：“我娘家是张家庄的，嫁去了李村，这不跟男人去投奔亲戚嘛。”她往姜晚晴那边推了推另一杯茶，“妹子也喝，看你脸白，怕是晕车了，这茶能提神。”
姜晚晴的指尖碰到茶缸壁，温温的，根本不像刚沏的。她想起早上黑豹死在毒饺子下的样子，胃里一阵翻腾，刚想找借口推辞，贺铮突然咳嗽了一声：“我爱人不爱喝茶，嫌苦。”他端起自己那杯，作势要喝，目光却往隔间角落瞥了一眼。
角落的阴影里，卧着条半大的狼狗，是贺铮从老乡家借来的，说是怕路上不安全，临时当护卫。这狗叫“狼牙”，是黑豹同窝的兄弟，性子比黑豹还烈，刚才一首耷拉着耳朵，此刻却突然竖起耳朵，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尾巴绷得像根棍子。
“这狗真精神。”妇女往狼牙那边看了一眼，眼神有点慌，“我家男人也想养条，就是怕咬人。”
“它不咬好人。”贺铮的手指在茶缸沿上划了一圈，突然把茶缸往桌上一放，“哐当”一声，茶水溅出来几滴，落在地板上，立刻冒出个小小的白泡，像被酸腐蚀了似的。
妇女的脸瞬间白了，手不自觉地攥紧了篮子把手：“贺营长，你这是……”
“茶里放了什么？”贺铮的声音冷得像冰，突然伸手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哎哟”一声，“是磷化锌，还是砒霜？跟张富贵学的，还是跟王副主任学的？”
妇女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挣扎着喊：“我不知道你说啥！放开我！”
狼牙突然从地上窜起来，一口咬住妇女的篮子，猛地往后一拽，篮子里的茶缸全摔在地上，茶水泼了一地，地板上立刻布满了白泡，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刺鼻的蒜味——是磷化锌，和早上毒死黑豹的老鼠药一个味。
隔间外的乘客听见动静，都围了过来，扒着门缝往里看。“这是咋了？”“茶里有毒？”“看着挺和善的大姐，咋干这事？”
妇女见被识破，突然往贺铮怀里撞，想趁机逃跑。贺铮侧身躲过，伸脚把她绊倒在地，膝盖顶住她的后背，动作干脆利落，一看就是练过的。“说，谁派你来的？”
妇女趴在地上，头发散开遮住脸，嘴里胡言乱语：“是她活该！谁让她多管闲事！张支书待我们不薄，她凭啥把他送进大狱……”
“张富贵贪污救济粮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他待你不薄？”姜晚晴蹲在她面前，目光落在她手腕的桃花胎记上，“你是赵文柏的相好，对吧？他跟我说过，他婆娘的妹妹手腕上有个桃花胎记，最爱穿蓝布褂子，钉玻璃扣。”
妇女的身子猛地一僵，突然不哭了，转过头死死盯着姜晚晴，眼神像淬了毒的针：“是又怎么样？文柏说了，只要除了你，他就能拿回被你搜走的账本，王副主任还能让他当生产队的会计！”
“账本早寄给地区纪委了。”姜晚晴的声音很轻，却像巴掌一样打在她脸上，“你和赵文柏，还有王副主任，一个都跑不了。”
这时，列车长带着两个乘警匆匆赶来，看到地上的茶水和被按住的妇女，脸色沉得能滴出水。“贺营长，这……”
“她往茶里下毒，想害我爱人。”贺铮松开手，让乘警把妇女捆起来，“她是张富贵的余党，跟赵文柏是同伙，手腕上有胎记，你们可以核对。”
列车长气得发抖，指着被捆住的妇女骂：“你这毒妇！要不是狼牙机灵，贺营长和姜同志就遭了你的毒手！”他转身对乘警说，“把她关在乘务员休息室，派两个人看着，到了中转站就移交公安！”
妇女被拖出去时，还在哭喊：“文柏会来救我的！王副主任不会不管我的……”
围观的乘客渐渐散去，有人往隔间里塞了个苹果，有人低声说“姜同志别怕，好人有好报”。姜晚晴捡起地上的木算盘，上面溅了几滴茶水，己经留下了小小的凹痕，像被虫子蛀过。
“这才刚开始。”贺铮往窗外看了一眼，天色渐渐暗了，远处的村庄亮起了零星的灯火，“他们知道硬抢不行，就来阴的。”他突然从行李包里掏出个铁皮盒，打开来是些药棉和碘酒，“狼牙刚才咬篮子的时候，爪子被茶水溅到了，得擦擦。”
姜晚晴这才发现，狼牙的前爪上有块毛掉了，露出粉红的皮肉，正微微发肿。她心疼地抱起狼牙，用棉签蘸着碘酒轻轻擦，狼牙“呜呜”地哼着，却没挣扎，把脑袋往她怀里蹭，像在撒娇。
“它跟黑豹真像。”姜晚晴的眼眶有点热，“都这么护着我。”
“它们都是好狗。”贺铮摸了摸狼牙的头，“等到了边疆，给它找个好母狗，生一窝小狗，就叫小黑豹、小狼牙……”
姜晚晴被他逗笑了，眼泪却掉了下来，落在狼牙的毛上，烫得它抖了抖。
列车长不知何时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个饭盒，里面装着两个白面馒头和一小碟咸菜。“贺营长，姜同志，吃点东西吧。”他把饭盒放在桌上，声音放低了些，“刚才审了那毒妇，她说赵文柏可能在中转站等着，你们换乘的时候千万小心。”
贺铮点点头：“谢了，老陈。”
“该我谢你才对。”列车长叹了口气，“去年我儿子在边境负伤，是你背着他走了三里地找军医。这点忙算啥。”他往窗外瞥了一眼，“快到中转站了，我去安排下，让乘务员送你们去休息室，别在站台多待。”
列车长走后，贺铮突然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翻到其中一页，上面画着个简易的地图，中转站的站台、候车室、厕所的位置都标得清清楚楚，旁边还写着“19:30 换快车 2号站台”。
“这是我提前画的，以防万一。”贺铮指着地图上的厕所位置，“厕所的便池首通铁轨，要是有紧急情况，重要东西可以撕碎了从这里冲走，比烧了安全。”
姜晚晴看着地图上的字迹，笔锋刚硬，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像他握枪的手一样稳。她突然想起早上从后墙跳出来时，贺铮把那半张粮票和王副主任的照片塞进她贴身处，说“这比命重要”。此刻摸着心口的温热，突然明白他画这地图时，心里装着的不只是路线，还有她的安危。
“中转站人多眼杂，”贺铮用手指在地图上划了条线，“咱们下车后别走主通道，从货运通道绕去2号站台，那里平时没人。”他顿了顿，指尖点在厕所的位置，“要是被人堵了，就往这儿跑，我早打听了，这趟车的厕所窗户没焊死，能钻出去。”
姜晚晴的心跳得有点快，却没那么怕了。有他在身边，连逃跑路线都规划得清清楚楚，像场周密的战役，而她是被他护在阵地后的战友。
狼牙突然竖起耳朵，对着窗外低吼。姜晚晴扒着窗户往外看，远处的站台亮着昏黄的灯，像只睁着的独眼，铁轨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延伸向黑暗里。
“快到了。”贺铮把地图折成小块，塞进她的鞋帮里，“记住路线，别慌。”他从行李包里掏出件军绿色的罩衣，往她身上套，“穿上这个，看着像乘务员，不容易被认出来。”
罩衣上还带着他的味道，是阳光混着皂角的清香。姜晚晴系好扣子，突然发现这衣服的第二颗纽扣是用铜丝缠过的，和他那件中山装松了线的纽扣很像。“这是你的衣服？”
“嗯，去年冬天执勤时穿的，沾了点机油，正好遮遮你的气味。”贺铮帮她把帽子拉低，遮住半张脸，“狼牙跟着我，它认识路。”
列车“哐当”一声停下，站台的灯光透过车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贺铮拎起行李包，把猎枪藏在包后面，冲姜晚晴点头：“走。”
两人跟着人流往车门走，姜晚晴紧紧攥着口袋里的木算盘，指节发白。路过乘务员休息室时，听见里面传来那妇女的哭喊：“赵文柏你个没良心的！说好来接我的……”
贺铮的脚步顿了顿，眼神沉了沉，拉着姜晚晴加快了脚步。
站台比想象中热闹，背着包袱的乘客、扛着麻袋的商贩、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挤在一起，空气中飘着方便面和汗味混合的气息。姜晚晴低着头，跟着贺铮往货运通道走，军绿色的罩衣果然起了作用，没人多看她一眼。
突然，身后传来声熟悉的喊叫：“姜晚晴！你跑不了！”
姜晚晴猛地回头，看见赵文柏拎着把杀猪刀，正从人群里往这边挤，脸上全是血，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身后跟着几个壮汉，手里都拿着木棍，显然是来堵他们的。
“快跑！”贺铮把行李包塞给她，“去厕所！我引开他们！”
“不行！”姜晚晴攥住他的胳膊，“要走一起走！”
“听话！”贺铮的声音发急，推了她一把，“把东西带出去，比什么都重要！”他突然从包里掏出颗手榴弹——是训练用的空弹，拉掉引线往地上一扔，“轰隆”一声闷响，虽然没杀伤力，却炸得人群乱作一团。
趁着混乱，贺铮拽着姜晚晴钻进货运通道。通道里堆满了麻袋，散发着粮食的霉味，只有壁灯亮着昏黄的光。赵文柏的喊叫声越来越近，混着狼牙的咆哮，显然是追过来了。
“从这儿钻。”贺铮指着厕所的窗户，玻璃早就碎了，只剩下铁框。他先把姜晚晴托上去，自己再翻身跳进来，刚站稳，就听见赵文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看见他们进厕所了！堵着门！”
贺铮把姜晚晴往便池边推：“快！把东西撕碎冲走！”
姜晚晴掏出贴身处的粮票和照片，刚想撕，突然想起贺铮说的“留备份”，赶紧把照片塞进鞋帮，只把粮票撕碎了扔进便池。水流“哗啦啦”地响，把碎片冲进了黑暗的铁轨。
“砰”的一声，厕所门被踹开了。赵文柏举着杀猪刀冲进来，刀尖上还滴着血：“小贱人！看你往哪跑！”
贺铮突然把姜晚晴护在身后，赤手空拳迎了上去。赵文柏的刀劈过来时，他侧身躲过，伸手抓住对方的手腕，用力一拧，杀猪刀“哐当”掉在地上。贺铮一脚踹在赵文柏的肚子上，把他踹得撞在墙上，麻袋里的粮食“哗哗”地往下掉。
“说！王副主任让你干什么？”贺铮踩着赵文柏的脸，声音冷得像冰。
赵文柏疼得嗷嗷叫，嘴里却骂着：“他让我杀了你俩！说杀了你们，我就能当会计，还能娶招娣……”
姜晚晴的心猛地一沉——招娣也掺和进来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警笛声，显然是列车长报了警。赵文柏的同伙见状，扔下木棍就跑，只剩下他还被贺铮踩在脚下，像条丧家之犬。
“带走！”赶来的警察把赵文柏捆了起来，他还在挣扎哭喊：“我是被逼的！是王副主任逼我的……”
贺铮捡起地上的杀猪刀，刀身上刻着个“张”字——是生产队张屠夫家失窃的那把，去年冬天丢的，当时张屠夫还在公社哭了半天。
“人赃并获。”贺铮把刀递给警察，“这是生产队失窃的凶器，正好一起查。”
走出厕所时，中转站的广播响了：“前往边疆的快车即将进站，请乘客到2号站台候车……”
姜晚晴看着贺铮脸上的擦伤，突然伸手摸了摸，指尖沾到点血：“疼吗？”
贺铮笑了笑，抓住她的手往自己脸上蹭：“这点伤，比在边境挨的枪子轻多了。”他往站台尽头瞥了一眼，阴影里站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件花衬衫，正是本该被民兵押走的姜招娣。她看见贺铮看过来，赶紧缩进了黑暗里。
“她也来了。”姜晚晴的声音发冷。
“意料之中。”贺铮拉着她往2号站台走，“张富贵、赵文柏、姜招娣……王副主任的网，比咱们想的还密。”他顿了顿，握紧了她的手，“但越密，越容易被撑破。”
快车“呜”地一声进站了，车头的灯光刺破黑暗，照在两人身上，像披了层金纱。姜晚晴看着贺铮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坚毅，突然觉得，不管前面有多少网，多少刀，只要跟着他，就能闯过去。
上车前，她回头看了眼站台的阴影，姜招娣己经不见了，只留下个被踩扁的烟盒——是张富贵抽的“大生产”牌，和乘警袖口的烟丝一模一样。
这趟离乡的火车，果然还没到终点。但她不怕了，因为她知道，每多闯过一关，离真相就更近一步，离那个能让账本清白、让好人安生的未来，就更近一步。
列车启动时，姜晚晴摸了摸鞋帮里的照片，又摸了摸口袋里的铜纽扣，突然觉得，这两样东西像两颗定心丸，在黑暗的旅途中，闪着微弱却坚定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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