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柏果然带着批条来的，黄纸黑字，盖着县革委会的红章，上面写着“兹有姜晚晴、贺铮涉嫌包庇贪污犯，着即押回县审查”。他把批条往刘队长面前一拍，下巴抬得老高：“刘队长，这下能放人了吧？”
刘队长接过批条，对着灯光看了半天，突然冷笑一声：“赵会计，你这章是假的吧？县革委会的公章边缘有锯齿纹，你这章是平的，糊弄谁呢？”
赵文柏的脸瞬间涨红，抢过批条一看，果然如刘队长所说。他昨晚急着找人刻章，忘了问清细节，此刻被戳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你……你别胡说！这是王副主任亲手给我的！”
“哦？王副主任？”刘队长的语气沉了些，“那正好，我刚接到地区纪委的电话，说要查王副主任和粮站失窃案的关系，你来得正好，跟我回哨所录个口供。”
赵文柏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跑，却被两个民兵按住肩膀。“刘队长！你不能抓我！我是冤枉的！”他挣扎着哭喊，“都是王副主任让我干的！杀黑豹、毒井水、在火车上下毒……都跟我没关系！”
贺铮靠在门框上，冷眼看着赵文柏狗咬狗。姜晚晴躲在门后，听见赵文柏把所有罪责都推给王副主任，连去年冬天粮站丢粮是他和刘主任里应外合的事都抖了出来，心里又解气又悲凉——这些人为了活命，连最后一点体面都不要了。
“把他带下去，看好了。”刘队长挥了挥手，民兵把哭喊不止的赵文柏拖走了。他转向贺铮，脸上的冷漠散去，露出点笑容，“好久不见，你小子还是这么能惹事。”
“老班长，别来无恙。”贺铮敬了个军礼，后背的伤口牵扯得他龇牙咧嘴。
刘队长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落在他的伤口上：“先处理下伤，快车还有十分钟进站，我让人送你们去乘警休息室，从后门上站台。”
哨所的医务室里，姜晚晴帮贺铮清理伤口，碘酒擦在皮肉上，他疼得额头冒汗，却一声没吭。刘队长坐在旁边的板凳上，看着姜晚晴熟练的动作，突然说：“这丫头手巧，比我们哨所的卫生员强。”
“她爹是生产队会计，从小跟算盘打交道，手稳。”贺铮咬着牙，声音有点发颤。
刘队长叹了口气：“当年在长津湖，你也是这样，中了弹还硬撑着背伤员，要不是你命大……”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牛皮本，“这是地区纪委让我转交的，说你们可能用得上。”
贺铮接过牛皮本，翻开一看，里面是王副主任近三年的银行流水，每笔大额存款都标注着“来源不明”。“老班长，这……”
“我侄子在县银行当柜员，看不惯王副主任很久了。”刘队长站起身，往窗外看了一眼，“快到点了，走吧。”
乘警休息室的后门果然开着，一个穿制服的年轻乘警守在门口，看见刘队长，敬了个礼：“李队，都安排好了。”
穿过休息室时，姜晚晴看见早上那个刁难他们的乘警小李被捆在椅子上，嘴里塞着抹布，眼神里满是惊恐。列车长坐在旁边抽烟，看见他们，往地上扔了个烟头：“早说过别跟王副主任掺和，他不听。”
“多谢了，老陈。”贺铮拍了拍列车长的肩膀。
“到了边疆给我儿子带句话，让他好好干。”列车长的眼圈有点红，“别学这些歪门邪道。”
2号站台的灯光格外亮，快车己经停在铁轨上，车门开着，乘务员在门口检票。刘队长把他们送到站台入口，从怀里掏出两张车票：“早就给你们备好了，快上车。”
贺铮接过车票，上面的日期是昨天的，显然是提前准备的。“老班长，保重。”
“你们也是。”刘队长往他们身后看了一眼，站台尽头的阴影里闪过个熟悉的身影，“有人跟着，快上车！”
姜晚晴被贺铮拽着往车厢跑，狼牙紧随其后。就在快到车门时，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突然从阴影里冲出来，手里举着把剪刀，正是本该被民兵押走的姜招娣！
“姜晚晴！你毁了我男人！我跟你拼了！”她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剪刀尖闪着寒光，首刺姜晚晴的胸口。
贺铮猛地把姜晚晴往身后一推，自己迎了上去。剪刀“噗嗤”一声扎进他的胳膊，鲜血瞬间涌了出来，染红了军绿色的衬衫。
“招娣！你疯了！”姜晚晴吓得魂飞魄散，捡起地上的木棍打在姜招娣的胳膊上。剪刀掉在地上，姜招娣抱着胳膊哭喊：“是你们逼我的！张支书答应我，只要杀了你，就让赵文柏娶我……”
这时，赵文柏突然从另一个阴影里冲出来，手里举着那把杀猪刀，显然是挣脱了民兵的看管。“晚晴！别怪我！要怪就怪你太碍眼！”他嘶吼着扑上来，刀身在空中划出道寒光。
“小心！”贺铮把姜晚晴推开，自己赤手空拳迎向赵文柏。杀猪刀劈下来时，他侧身躲过，伸手抓住对方的手腕，两人扭打在一起。狼牙扑上去咬住赵文柏的腿，他疼得嗷嗷叫，刀却握得更紧了。
姜晚晴捡起地上的剪刀，想冲上去帮忙，却被贺铮吼住：“上车！快上车！”
列车员冲过来想拉架，被赵文柏一脚踹开。“谁敢拦我！”他像疯了一样，刀刀都往贺铮的要害扎，贺铮的胳膊还在淌血，动作却没慢半分。他瞅准赵文柏抬腿踹狼牙的空档，猛地矮身，一记重拳砸在对方肋下。赵文柏疼得弯下腰，杀猪刀脱手的瞬间，贺铮反手夺过，刀背重重磕在他后脑勺上。
“咚”的一声闷响，赵文柏像袋破布似的倒在地上，嘴角淌着白沫。
姜招娣见男人被打倒，突然疯了似的扑向贺铮，指甲往他脸上抓：“你杀了他！你还我男人！”
“他不是我杀的，是他自己作的。”贺铮攥住她的手腕，声音冷得像站台的风，“张富贵许诺给你当支书夫人，王副主任说让你男人接会计的活，可你看看他们现在——一个蹲大狱，一个自身难保。你跟着他们混，到底图什么？”
姜招娣的哭声戛然而止，怔怔地看着地上昏迷的赵文柏，又看了看贺铮胳膊上的血，突然瘫坐在地，捂着脸嚎啕大哭：“我就是想过好日子啊……我男人总说我不如你能干，说你会算账，能让贺营长看上……我就是想证明，我不比你差……”
姜晚晴的心像被针扎了下。她想起小时候，招娣总爱偷偷学她打算盘，手指笨笨的，总被她爹骂“不是干会计的料”。那时候她们还一起在河边洗衣，招娣偷偷塞给她半块糖，说“等我以后嫁个好人家，天天给你买糖吃”。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列车要开了！”乘务员在车门边急得首跺脚，“再不上车就赶不上了！”
贺铮拽起姜晚晴往车厢跑，路过姜招娣身边时，她突然抓住贺铮的裤脚：“我知道王副主任的秘密！他去年冬天把粮站的玉米运去黑市，换了辆自行车！账本藏在他家炕洞里！”
贺铮回头看了她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个军用水壶扔过去：“喝口水，清醒点。等会儿民兵来了，把你知道的都告诉他们，或许还能从轻发落。”
登上列车的瞬间，姜晚晴回头望了一眼。站台的灯光下，姜招娣抱着水壶蹲在地上，像个迷路的孩子。赵文柏被赶来的民兵抬走，他掉在地上的杀猪刀，刀身上的“张”字在灯光下泛着冷光——那把刀，终究没能杀了谁，只映照出自己的肮脏。
车厢门“哐当”关上的刹那，快车缓缓启动。姜晚晴趴在车窗上，看着中转站的灯光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个模糊的光点，像颗即将熄灭的烟头。
贺铮坐在她对面，正用布条缠胳膊上的伤口，血浸透了布条，晕开朵暗红色的花。“别担心，小伤。”他笑了笑，露出点白牙，“比在边境被蛇咬的那次轻多了。”
姜晚晴没说话，伸手按住他缠布条的手。他的掌心全是汗，指尖却在微微发抖——她知道，他不是不怕，只是习惯了把怕藏在硬气的笑容里。
“刚才招娣说的账本……”她轻声问。
“老班长会处理的。”贺铮往窗外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夜里，偶尔闪过几盏农家的灯火，“他跟地区纪委的人熟，比我们方便查证。”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到她面前——是那颗她塞给他的水果糖，不知何时被他用锡纸包好，放在贴身的口袋里。
“刚才忘了给你。”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大娘说这糖甜。”
姜晚晴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清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混着淡淡的血腥味，竟奇异地不觉得苦。她突然想起贺铮在哨所的那个吻，脸“腾”地红了，赶紧别过头看窗外。
贺铮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突然低声说：“刚才在哨所……不是故意占你便宜，实在没别的办法传密令。”
“我知道。”姜晚晴的声音细若蚊蚋，耳朵却烫得能煎鸡蛋。
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乘客们大多睡着了，只有车轮碾过铁轨的“哐当”声，像首永不疲倦的歌。姜晚晴靠在贺铮的肩膀上，听着他平稳的呼吸，突然觉得眼皮发沉。
“睡会儿吧。”贺铮把军大衣披在她身上，衣料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到边疆还有段路，醒了就到家了。”
姜晚晴点点头，在军大衣的暖意里闭上眼。梦里，她好像又回到了村里的院子，黑豹趴在地上啃牛骨，母亲在灶房蒸馒头，贺铮坐在门槛上削木算盘，阳光透过白杨树的叶子，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等她醒来时，天己经蒙蒙亮了。贺铮靠在椅背上睡着了，眉头却微微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姜晚晴轻轻抚平他的眉头，指尖触到他下巴上冒出的胡茬，扎得她手心发痒。
窗外的景色渐渐变了，土坯房变成了砖瓦房，白杨树换成了钻天杨，远处的地平线上，隐约能看见连绵的雪山，像条银白色的巨龙，横卧在天边。
“醒了？”贺铮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看着她笑，“快到了，那就是咱们要守的边疆。”
姜晚晴趴在车窗上，看着雪山越来越近，心里突然涌起股莫名的激动。这一路，从村里的毒饺子到火车上的毒茶，从赵文柏的杀猪刀到姜招娣的剪刀，他们像闯过了九九八十一难，终于要抵达目的地。
可她知道，这不是终点。王副主任的账还没算清，1953年的秘密还没解开，1974年7月15日那个被撕掉的登记页，像根刺，扎在她心里。
但她不怕了。
口袋里的铜纽扣温热，像块会呼吸的烙铁；贺铮胳膊上的伤口正在愈合，会结出层坚硬的疤；狼牙趴在脚边打盹，尾巴偶尔扫过她的布鞋——这些带着温度的存在，都是她往前走的勇气。
快车钻进隧道的瞬间，黑暗吞噬了车厢。姜晚晴攥紧贺铮的手，在心里轻轻说：
“爹，黑豹，我到边疆了。你们放心，那些藏在暗处的龌龊，总有一天会被晒在太阳底下，像雪山的融水一样，干干净净。”
隧道尽头的光越来越亮，像个崭新的黎明，正等着他们一步一步，走进去。
隧道外的天光骤然涌进车厢，刺得人睁不开眼。姜晚晴眯着眼适应了片刻，看见贺铮正望着窗外的雪山出神，晨光落在他带伤的胳膊上，将那道绷带染成了金红色。
“在想什么？”她轻声问。
贺铮转过头，指尖在她掌心画了个小小的算盘：“在想等安定下来，教你打枪。”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笑意，“以后再遇到赵文柏那样的，不用我护着，你自己就能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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