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民政办公室的空气里飘着油墨和霉味,戴眼镜的女人把钢笔重重戳在登记表上,墨点溅在"婚姻状况"一栏,像朵丑陋的黑花。"没有大队介绍信,章我不能盖。"她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贺营长,不是我不给面子,这是制度。"
贺铮没说话,只是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信封边角磨得起了毛,封口处盖着个暗红色的火漆印,印着交叉的步枪和五角星。他抽出里面的纸,轻轻放在桌上——那是张比普通介绍信宽一倍的米黄色公文纸,抬头印着"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政治部",右下角的钢印在昏暗中泛着冷光,比公社所有印章加起来都要醒目。
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这张纸是空白的。
戴眼镜的女人喉咙动了动,伸手想去摸,又触电般缩了回去。她在公社民政口干了十五年,见过县委书记的批条,接过军分区的公函,却从没见过这种连抬头都印着"绝密"字样的空白文件。
"现在能填了?"贺铮的声音没起伏,指尖却在桌沿轻轻敲了两下。那节奏不快,却像敲在人心上的鼓点。
女人慌忙抓过钢笔,笔尖在纸上洇开一个墨团。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看向姜晚晴:"姓名,姜晚晴是吧?年龄十八,成分贫农..."笔尖顿在"职业"栏,她抬头瞟了眼贺铮,"这栏..."
"务农。"贺铮打断她,目光落在窗外的白杨树梢,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姜晚晴的心却猛地一跳。原主确实是地里刨食的农民,但贺铮这两个字说得太干脆,反而透着股刻意。她想起昨天在武装部仓库看到的那些《内参清样》,突然意识到这个男人的身份绝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女人不敢多问,唰唰写完,又把登记表推给贺铮。他接过笔,手腕悬在空中顿了两秒,才落下字迹。那字骨节分明,带着枪林弹雨里练出的狠劲,"贺铮"两个字的最后一笔都像出鞘的刺刀。
"好了。"女人把盖好章的结婚证递过来,手指还在发颤,"祝...祝二位革命顺利,家庭和睦。"
走出民政办公室,姜晚晴捏着那个红本本,指尖有些发烫。封面上的金色向日葵在阳光下晃眼,她突然想起现代领结婚证时的场景——民政局的沙发是米白色的,工作人员会笑着递上装着证书的红盒子,还有免费的合影可以拍。而现在,她的婚姻像份刚签好的合同,甲方是穿旧军装的神秘军官,乙方是来历不明的穿越者。
"走吧。"贺铮转身往武装部走,军靴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姜晚晴跟上他的脚步,忍不住问:"你那介绍信...是真的?"
贺铮侧头看她,眉骨的疤痕在阳光下更清晰:"你觉得呢?"
"像假的。"她实话实说,"哪有空白的绝密文件用来结婚?"
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她。两人距离不过半米,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硝烟味,混着肥皂的清香。"姜晚晴,"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不该问的别问。记住自己的身份,对你好。"
这是今天第二次听到这句话。姜晚晴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睛,突然伸出手:"正式认识一下,我是姜晚晴。"在现代,握手是最基本的社交礼仪,尤其在达成合作的时候。
贺铮的目光落在她伸出的手上,那只手纤细,指甲修剪得整齐,和村里女人粗糙的手掌完全不同。他皱了皱眉,没动。
"男女授受不亲。"他丢下五个字,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姜晚晴僵在原地,看着自己悬在半空的手,又气又笑。这就是70年代的铁血军官?连握手都觉得伤风败俗?她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空气的凉意,心里却燃起一股好胜心——她倒要看看,这个男人的规矩到底有多死板。
回到武装部,小周己经把姜晚晴的行李搬到了贺铮住的那间瓦房。说是行李,其实就是个破旧的木箱,里面除了几件打补丁的衣裳,就只有那本藏着秘密的《毛选》。
"嫂子,贺营长说让您先收拾着,他去趟仓库。"小周挠着头,笑得有些腼腆,"仓库有点远,我带您过去认认路?"
姜晚晴正想熟悉环境,立刻点头:"好啊,麻烦你了。"
武装部的仓库在院子最东头,是个半地下的建筑,门口有哨兵把守。走近了才发现,那根本不是普通的仓库,而是个废弃的弹药库——墙壁是钢筋混凝土的,门是厚重的铁门,上面还留着"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红色标语,油漆己经剥落得差不多了。
"这就是贺营长住的地方?"姜晚晴愣住。她想象过简陋的宿舍,却没想过会是弹药库改造的。
"是啊。"小周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以前是存放炮弹的,后来裁军,就改成宿舍了。冬暖夏凉,就是有点潮。"
屋里比外面暗得多,只有一扇小窗透进光来。靠墙摆着一张木板床,铺着军绿色的褥子,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得像块砖头。床对面是一张掉漆的书桌,上面放着盏煤油灯,灯旁堆着几本书,最上面的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姜晚晴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褥子,硬邦邦的,带着股潮湿的霉味。她掀开枕套想看看有没有枕头,手指却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裹,打开里面竟是三斤全国粮票,还有五斤地方粮票。
在这个粮票比钱还金贵的年代,三斤全国粮票足够一个成年人活半个月了。原主的记忆里,全村人一年都攒不下这么多全国粮票。
"贺营长可细心了。"小周在旁边说,"知道您刚过来肯定不习惯,特意准备的。"
姜晚晴捏着那些粮票,心里有些复杂。这个男人前一秒还对她冷若冰霜,下一秒却偷偷在枕套里藏粮票,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实的他?
她把粮票放回枕套,又注意到床底下有个半开的铁箱。箱子上了锁,但缝隙里能看到一摞摞的文件,封皮上印着"内参清样"西个字。那些文件码得整整齐齐,比书桌上的书还多。
"这箱子..."姜晚晴刚想问,就听到铁门被推开的声音。
贺铮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几张纸。看到姜晚晴在看铁箱,他的眼神暗了暗:"小周,你先回去吧。"
小周识趣地答应着,关门时还冲姜晚晴挤了挤眼睛。
屋里只剩下两人,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尴尬。贺铮把手里的纸递给她:"约法三章,你看看。"
姜晚晴接过来,只见上面是用钢笔写的三条规定,字迹和结婚证上的一样刚硬:
1. 禁止一切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包括但不限于烫发、涂脂抹粉、穿奇装异服。
2. 不得随意出入武装部办公区,未经允许不得接触任何军事文件。
3. 严格遵守部队作息时间,晚九点熄灯,早六点起床,不得无故外出。
"这是...夫妻条约?"姜晚晴觉得有些荒谬。在现代,她和合作伙伴签的合同都没这么苛刻。
"是军属守则。"贺铮纠正她,"你现在是军属,就得守部队的规矩。"
"那你呢?"姜晚晴抬头看他,"你也要守规矩吗?比如...不能随便用绝密文件办结婚证?"
贺铮的脸色沉了沉:"不该问的别问。"
又是这句话。姜晚晴把约法三章放在桌上,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我饿了,有吃的吗?"
贺铮指了指墙角的煤油炉:"自己煮点面条,粮食在柜子里。"
姜晚晴走到柜子前,打开一看,里面有半袋面粉,一小瓶酱油,还有几个干硬的窝窝头。这就是他们的口粮?她皱了皱眉,突然想起自己穿越时包里还装着些东西。
她打开自己的木箱,在最底层翻出个银灰色的小袋子——那是她参加庆功宴时带的手包,里面装着口红、纸巾,还有一小罐速溶咖啡。
咖啡!姜晚晴的眼睛亮了。在这个连白糖都要票的年代,咖啡绝对是稀罕物。她找出个搪瓷缸,用煤油炉烧了点热水,小心翼翼地倒了一勺咖啡粉进去。
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带着股焦香的甜味。姜晚晴深吸一口气,仿佛又回到了香港的办公室,指尖敲着键盘,面前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蓝山咖啡。
"你在煮什么?"贺铮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姜晚晴吓了一跳,搪瓷缸差点脱手。她转过身,看到贺铮正盯着她手里的杯子,眉头皱得很紧。
"咖啡。"她实话实说,"提神的。"
"咖啡?"贺铮的脸色更难看了,"那是资产阶级的东西!你一个贫农,喝这个像什么样子?"
"贫农就不能喝咖啡了?"姜晚晴不服气,"这东西又不犯法。"
"在部队,喝这种东西就是思想有问题!"贺铮提高了声音,"赶紧倒了!"
"凭什么?"姜晚晴把搪瓷缸护在怀里,"这是我的东西,我想喝就喝。"
两人僵持着,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煤油炉上的水开了,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场争吵伴奏。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紧接着是小周慌张的声音:"贺营长,林政委让您过去一趟,说...说闻到奇怪的味道,怀疑有人熬制可疑药物!"
姜晚晴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她怎么忘了,这个年代对"资产阶级"的东西敏感得很,一杯咖啡都可能被扣上"里通外国"的帽子。
贺铮的脸色铁青,他看了姜晚晴一眼,眼神里带着警告,然后转身打开门:"什么可疑药物?是我让她煮的草药,治咳嗽的。"
"草药?"门外的林政委显然不信,"我怎么闻着像...像洋人喝的那种东西?"
"政委可能记错了。"贺铮的声音很平静,"就是普通的草药,山里采的。要是政委不放心,我倒了就是。"
说着,他没看姜晚晴,径首走过来,拿起搪瓷缸就往门外的排水沟倒。褐色的咖啡液在水泥地上蜿蜒流淌,香气也随之散去。
姜晚晴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又气又委屈。在现代,她喝的咖啡比这贵十倍百倍,从没受过这种委屈。可在这里,一杯速溶咖啡都成了"可疑药物"。
林政委大概是没找到把柄,嘟囔了几句就走了。贺铮关上门,转身看着姜晚晴,眼神复杂:"记住了,这里不是你以前待的地方,规矩比命重要。"
姜晚晴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收拾好咖啡罐,放进木箱最底层。她知道贺铮说得对,在这个年代,任性是要付出代价的。
晚饭是清水煮面条,没有油,没有菜,只有一点点酱油。姜晚晴没胃口,吃了几口就放下了。贺铮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自己端起碗呼噜呼噜吃了个精光。
晚上九点,熄灯号准时响起。贺铮把书桌搬到门口,铺了块毯子:"我睡这,你睡床。"
姜晚晴愣住:"你不用去隔壁吗?"
"今天情况特殊。"他简单解释,"林政委盯上你了,我在这安全点。"
原来他是在保护自己?姜晚晴心里的气消了些。她躺在床上,听着贺铮在书桌旁翻书的声音,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哨兵换岗声,辗转反侧。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突然听到贺铮起身的声音。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似乎在看她有没有睡着。
姜晚晴屏住呼吸,假装熟睡。她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听到他转身离开的声音,接着是开门和关门的轻响。
他出去了?大半夜的,他要去哪?
姜晚晴心里充满了疑惑。她悄悄爬起来,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看。
月光下,贺铮的身影正往仓库的方向走。他走得很快,军绿色的背影在白杨树间穿梭,像个夜行的猎手。
姜晚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个男人,到底藏着多少秘密?
她回到床上,再也睡不着了。翻来覆去间,手指又摸到了枕套里的粮票。那些粮票带着体温,像是在提醒她,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不简单。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轻轻推开,贺铮回来了。他身上带着股寒气,还有淡淡的烟味。看到姜晚晴醒着,他愣了一下:"怎么没睡?"
"睡不着。"姜晚晴坐起来,"你去哪了?"
贺铮没回答,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纸包,扔给她:"拿着。"
姜晚晴接住纸包,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包咖啡粉,包装上印着外文,还画着个叼着雪茄的男人。
"这是..."
"古巴产的,供销社没得卖。"贺铮走到书桌旁坐下,语气淡淡的,"以后想喝就用这个,别再拿你那个破咖啡粉丢人现眼。"
姜晚晴捏着那包咖啡粉,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暖流。这个男人,嘴上说着不让她喝,却大半夜出去给她找咖啡粉。他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维护着她的自尊心。
她看着贺铮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场始于交易的婚姻,或许并不全是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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