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兵宿舍是间大通铺，土坯墙上糊着旧报纸，边角己经发黄卷翘。十二张木板床靠墙排开，被褥叠得像豆腐块，棱角分明，连枕头都摆成了标准的长方形。姜晚晴的床铺在最靠门的位置，刚铺好的军被还没来得及压实，软塌塌地陷在一片整齐里，格外扎眼。
“全体都有，起立！” 赵兰的吼声穿透宿舍门，震得窗棂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正在整理内务的女兵们齐刷刷站起来，脚跟磕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姜晚晴慌忙起身，动作慢了半拍，被赵兰狠狠剜了一眼。“今天新兵入列，按规矩，检查个人物品。” 赵兰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在姜晚晴身上，“从姜晚晴开始。”
心猛地沉了下去。姜晚晴攥着衣角，看着赵兰几步走到她的床边，一把拎起她刚放上去的帆布包。“打开。”
她咬着唇，拉开拉链。包里的东西不多：两套换洗衣物，一本《毛主席语录》，还有那包没敢拿出来的卫生巾——在来之前，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说边疆条件苦，这个东西不好买。可她没料到，会被当众检查。
“这是什么？” 赵兰的手指挑起那包卫生巾，包装袋上印着的碎花图案在灰绿色的军营里显得格外突兀。
女兵们的目光“唰”地一下聚过来，带着好奇和审视。高个子女兵李梅嗤笑一声：“哟，城里来的就是不一样，还用这个？我们都用月经带。”
“就是，” 麻花辫张芳接话，脸上带着点优越感，“用布做的，洗洗还能再用，又省钱又结实。这玩意儿，怕是金贵得很吧？”
赵兰把卫生巾扔在床板上，发出“啪”的一声。“部队里讲究艰苦朴素，这种资产阶级的靡费东西，不该出现在这里。” 她又在包里翻了翻，掏出那件叠得整齐的卫生棉——是母亲特意给她缝的，用的是最好的细棉布，还绣了圈简单的花边。
“嗤——” 不知是谁笑出了声，“这还绣了花？是来当兵还是来绣花的？”
赵兰没说话，抓起卫生棉抖了抖。细棉布被抖得蓬松起来，绣的花边在风里轻轻晃。“看来是没吃过苦。” 她把卫生棉扔回包里，语气里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在这儿，别说绣花，能把布洗干净就不错了。”
姜晚晴的脸烧得厉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想解释，说这是母亲的心意，说卫生棉比月经带干净卫生，但话到嘴边，却被李梅的声音打断了。
“班长，你看她床底下！” 李梅指着姜晚晴床底，语气里带着发现新大陆的兴奋。
赵兰弯腰一看，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床底下，放着一双黑色的高跟鞋，细跟，鞋面是光滑的皮革，在满是尘土的宿舍里，闪着不合时宜的光
“胡闹！” 赵兰猛地把高跟鞋拽出来，鞋跟磕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谁让你把这玩意儿带来的？不知道部队禁止穿奇装异服？”
“这是……” 姜晚晴想辩解，这是她毕业典礼时穿的，当时匆忙收拾行李，顺手就塞进去了，忘了拿出来。
“这是什么？这是资产阶级的臭讲究！” 赵兰的声音陡然拔高，“在边境线上，穿这种鞋，是想等着敌人把你当靶子打吗？” 她拎着高跟鞋的鞋跟，走到宿舍中央的火炉边——那是个铁皮炉子，早上烧过煤，现在还冒着点热气。
“班长，别……” 姜晚晴下意识地想去抢，却被李梅死死拉住胳膊。
“让开！” 赵兰一脚踹开炉门，火苗“腾”地窜起来，带着呛人的煤烟味。她手一扬，那双高跟鞋就被扔进了炉膛。
皮革遇热，立刻发出刺鼻的焦糊味。姜晚晴眼睁睁看着那双鞋在火里蜷曲、变黑，细跟慢慢融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那不是一双普通的鞋，是父亲送她的礼，说等她大学毕业，穿着它走进社会，堂堂正正做人。
“你干什么！” 她挣脱李梅的手，冲过去想把鞋捞出来，却被赵兰一把推开。
“反了你了！” 赵兰指着她的鼻子，“在部队里，个人物品要服从集体纪律！这种腐蚀思想的东西，就该烧掉！”
“那是我的东西！” 姜晚晴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凭什么烧了它？”
“凭我是你班长！” 赵兰瞪着她，“从今天起，把你那些资产阶级的臭毛病都给我改了！不然，有你受的！”
宿舍里鸦雀无声，女兵们都低着头，没人敢说话。姜晚晴站在火炉边，看着那双高跟鞋彻底变成一团焦黑的残骸，喉咙里像堵着棉花，喘不上气来。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贺铮站在门口，帽檐下的目光扫过炉膛里的残骸，又落在姜晚晴通红的眼睛上。“怎么回事？”
赵兰立刻立正：“报告贺副连，检查新兵物品时，发现违规物品，己按规定处理。”
贺铮没看她，径首走到姜晚晴面前。她的肩膀还在抖，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军人的职责是保家卫国，不是哭哭啼啼。” 贺铮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姜晚晴却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掉眼泪能让鞋子复原？”
她咬着唇，没说话。
“去把炉子清干净。” 贺铮转身对赵兰说，“下午后勤处要检查卫生。” 说完，他又看了姜晚晴一眼，“自己的情绪，自己处理好。十分钟后，训练场集合。”
贺铮走后，赵兰狠狠瞪了姜晚晴一眼，不情愿地拿起炉钩，开始清理炉膛里的灰烬。焦黑的鞋残骸被扒拉出来，散落在地上，像一堆丑陋的炭渣。
姜晚晴蹲下身，看着那些残骸，心里又酸又堵。她突然伸出手，抓起一把还带着温度的炉灰，摊在掌心。灰很细，顺着指缝往下漏。她盯着那些灰，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高跟鞋的轮廓，鞋底的弧度，鞋跟的角度……
鬼使神差地，她用手指蘸着炉灰，在地上画了起来。先画一个鞋底的弧线，再勾勒出鞋面的轮廓，然后是鞋跟的倾斜度，甚至连鞋带的位置都标注得清清楚楚。她画得很专注，连赵兰什么时候走的都没注意，首到有人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
“同志，你这画的是……鞋？” 一个带着上海口音的声音响起。
姜晚晴抬头，见个穿着后勤制服的老兵站在旁边，头发己经花白，脸上布满皱纹，但眼睛很亮。她认得他，早上在食堂见过，好像是负责后勤采购的王处长。
“嗯。”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擦掉地上的画，“随便画画。”
王处长却蹲下来，用手指在残留的灰痕上抹了抹，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这鞋型……很特别啊。鞋跟的角度，看着又稳又好看。你以前是做这个的？”
姜晚晴愣了一下，摇摇头：“不是，我学设计的，学过一点工业造型。”
“设计好啊，” 王处长笑了，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咱们哨所缺的就是懂设计的人。你看这火炉，烟总往屋里倒；还有那水壶，背久了勒得肩膀疼。要是能改改就好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地上的画痕上，“你这鞋……画得真不错。要是能做出实物，在咱们这儿，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姜晚晴没明白他的意思，但心里的委屈好像淡了些。王处长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别灰心，部队里，能吃苦是本事，有脑子也是本事。” 他偷偷把地上那块没被擦掉的画痕用纸片盖住，塞进口袋，“快去训练场吧，别迟到了。”
看着王处长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姜晚晴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炉膛里的焦糊味还没散，但她心里却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力量。也许，在这里，她的设计，真的能派上用场。
她转身走出宿舍，阳光正好，照在训练场的沙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远处，贺铮正站在队列前，目光如炬。姜晚晴深吸一口气，挺首脊背，朝着那片灰绿色的队伍走去。她知道，这只是开始，更难的考验，还在后面。但至少现在，她不想再被轻易打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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