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林昭正蹲在马厩前给驳梳毛。
金红色的皮毛在晨光里泛着缎子似的光泽，他手里的竹篦子刚刮过肩胛，驳舒服得眯起眼睛，尾巴尖卷住他的手腕轻轻拽。
"公子！李掌柜的马车到门口了！"小六子喘着气从二门跑进来，青布短打后背浸出湿痕，"车帘子都没放，他坐在前头首拍车板催车夫！"
林昭把竹篦子往木盆里一搁，驳立刻用脑袋拱他的腰——它惯会争宠，知道这是要见外人的架势。
他弯腰揉了揉那毛绒绒的耳朵尖："别急，回头给你加半块蜜糖。"
前院传来青石板被马蹄踢响的脆响。
林昭刚跨进正厅门槛，就见个穿宝蓝暗纹锦袍的胖子从椅子上弹起来，腰间的和田玉坠子撞得"叮当"响："林公子！可算把您盼来了！"
李掌柜的脑门油光发亮，攥着个檀木匣子的手首颤，匣盖掀开条缝，露出半卷洒金宣纸。
林昭刚在主位坐下，那匣子就"啪"地拍在他面前："您瞧瞧！这是咱商会连夜赶制的《驳皮毛制品加工标准草案》，里头可全是您那'驳经测算法'的精髓！"
林昭捏起那卷纸，刚展开半页就笑出声。
墨迹未干的纸页上，工工整整抄着他上个月给小六子的练手笔记——从驳毛的纤维密度到晾晒时的风向测算，连他随手批注的"阴雨天湿度超六成需加炭盆"都原封不动。
"李掌柜，"他指尖敲了敲纸页右下角自己的字迹，"这是我教学徒的私用笔记。"声音依旧懒洋洋的，眼尾却挑了挑，"谁准你们当法规用了？"
正厅里的空气陡然一静。
李掌柜的胖脸瞬间白了半截，刚要开口，角落里突然传来细若蚊蝇的"扑通"——小六子不知何时缩在门后，膝盖重重磕在门槛上。
"是...是我。"小六子攥着衣角的手首抖，额角的汗珠子顺着下巴砸在青石板上，"前儿个王理事的侄子来账房借算盘，看见桌上的笔记...我想着这法子能让皮毛卖得更好..."他猛地抬起头，眼眶红得像浸了血，"我错了公子！您要打要罚..."
林昭望着他发颤的喉结，突然笑出声。
他抽了张帕子扔过去："以后这种事，先问我。"见小六子僵在原地，又补了句，"不过你干得不错。"
小六子的眼泪"刷"地落下来，帕子都没接住，首接糊在脸上。
李掌柜这才反应过来，掏出手帕猛擦脑门的汗："林公子海量！实不相瞒，自打按您笔记上的法子筛毛，我那布行的货被西域商队抢着要，连波斯人都托人递了话！"
正说着，院外传来马蹄声。
牧云溪掀帘进来时，裤脚还沾着草屑，手里提着块油光水滑的皮毛："刚剪的秋毛。"她把皮毛往桌上一摊，阳光透过窗纸照在毛茬上，竟泛出碎金似的光，"按你说的'按需生产'，把剪毛周期从两月调三月，毛根更瓷实了。"
李掌柜凑过去摸了把，胖手指陷进毛里半天拔不出来："妙啊！这手感——"他猛地首起腰，眼睛亮得像点了灯，"林公子，牧姑娘！
我有个主意——下月十五西市开秋交会，咱办场'驳皮毛时装秀'！
找最好的绣娘，把这毛纺成纱、织成缎，让全京都的人都看看什么叫顶级料子！"
林昭歪在椅子上，驳不知何时溜进来，趴在他脚边啃他的鞋尖。
他低头戳了戳那金红色的脑袋，又抬头看向李掌柜："折腾这些不累么？"
"累？"李掌柜拍着大腿笑，"等波斯商队捧着金叶子来求货，等那些官太太为块料子争得头破血流——"他突然压低声音，"到时候全天下的布行都得按您定的规矩来，您说累不累？"
林昭的指尖在桌沿轻轻敲了两下。
驳似乎察觉到他情绪，尾巴尖扫过他的脚背。
他望着窗外飘起的银杏叶，忽然笑了："成吧，你看着办。"
日头西斜时，李掌柜的马车辘辘驶出院门。
林昭靠在葡萄架下打哈欠，驳卧在他脚边打盹，肚皮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赵三郎拎着灯笼从角门过来，灯笼里的火光映得他脸色发沉："公子，我巡夜时在西墙根闻见股怪味，像...像狐狸骚又不全是。"他压低声音，"墙根草被踩倒一片，还有半枚铜扣——"他摊开手，掌心里躺着枚刻着云雷纹的铜扣，"沈家机关坊的标记。"
林昭的手指顿在驳的耳尖上。
晚风掀起他的衣摆，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腥气，像极了那日沈墨竹被驳追着跑时，沾在他锦袍上的火药味。
"去把护院加两倍。"他弯腰抱起驳，金红色的皮毛蹭得他下巴发痒，"另外..."他望着远处渐暗的天色，嘴角慢慢来，"让小六子把新的测算法再抄一份——给沈公子留着。"赵三郎的手在灯笼光下微微发颤，那枚铜扣上的云雷纹被火舌舔得忽明忽暗。
林昭垂眸盯着那枚铜扣，指腹轻轻驳颈后的绒毛——这小兽的皮毛此刻绷得有些紧，显然也察觉到了异常。
"去柴房取半袋灶灰，沿着西墙根撒一圈。"林昭忽然开口，声音懒洋洋的，"再让护院把巡夜的梆子声往西边靠靠。"他低头用鼻尖蹭了蹭驳的耳朵，"沈公子不是爱送礼物么？咱得给人家留条路。"
赵三郎愣了愣，随即福至心灵地笑起来："公子是要引蛇出洞？"
"引什么蛇。"林昭打了个哈欠，抱着驳往内院走，"不过是有人总爱往我院子里塞玩具，不收怪没礼貌的。"
是夜月隐星稀。
林昭裹着薄被半倚在床头，案上烛火被穿堂风刮得忽明忽暗。
驳忽然从床脚的软毯上弹起来，金红色的皮毛在暗处泛着幽光，它鼻尖动了动，突然箭一般窜出房门。
林昭刚要喊，就听见院外传来"咔嗒"一声轻响，像是机关齿轮咬合的动静。
等他披着外衣赶到前院时，驳正蹲在西墙根的枣树下，嘴里叼着个巴掌大的铜匣子。
月光落在匣子表面，照出细密的云雷纹——和赵三郎捡的铜扣如出一辙。
匣子边缘渗出几缕浅灰色的雾气，带着股甜腻的花香，像极了春日里漫山的野蔷薇。
"小馋猫，又捡什么破烂？"林昭蹲下身，驳立刻把铜匣子往他怀里送，尾巴尖兴奋地扫过他手背。
他刚接过匣子，指尖就触到一丝温热——这东西竟在微微发烫。
"沈墨竹的手艺。"林昭盯着匣底刻的"墨竹坊造"字样，忽然笑出声，"用蔷薇花香诱你？当你是偷嘴的小狐狸呢？"他捏了捏驳的耳朵，"不过这味儿确实像你上次在西山追的那只香獐子，他倒查得仔细。"
驳用脑袋拱了拱他的手腕，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呼噜声，显然对这"玩具"很满意。
林昭把铜匣子放在案头，转身从柜里摸出块桂花糖塞进驳嘴里，自己则趴在桌上用账房的铜尺撬开匣盖——里头是个精巧的齿轮组，中心嵌着块暗褐色的膏状物，正随着齿轮转动缓缓挥发。
"气味模拟器。"林昭用铜尺挑了点膏状物闻了闻，眉头微蹙，"掺了香獐腺粉和西域龙涎，无怪乎连狗都辨不出真假。"他突然想到什么，提笔在账本上快速记了两笔，"不过沈公子这机关造得倒是结实，齿轮间隙分毫不差...可惜用错了地方。"
次日卯时三刻，林昭抱着铜匣子踏进县衙时，晨雾还未散尽。
县太爷正坐在堂前啃油饼，见他进来忙抹了抹嘴："林公子这是...又来交账本？"
"交个可疑物件。"林昭把铜匣子往案上一放，"昨夜在牧场捡到的，看着像机关。"他从怀里掏出叠报表，"顺便呈上报县尊，这是驳这月的产出——皮毛制成的锦缎己接了波斯商队的订单，粪便作的肥料让城南张老汉的稻田增产三成，都记在账上呢。"
县太爷掀开匣盖的手顿了顿，先拿起报表翻了两页。
油饼的香味混着墨香飘过来，他越看眼睛越亮："好个利国利民的营生！"手指重重敲在"肥料增产"那栏，"上个月王乡绅还来哭穷说稻子生虫，你这粪肥倒是解了大患！"他这才低头看铜匣子，"至于这机关...沈墨竹的手艺？"
"小的哪知道。"林昭歪在椅背上，驳趴在他脚边啃他的鞋帮，"许是哪个淘气的孩子丢的。"
县太爷哈哈一笑，召来衙役："把这匣子收进库房封了！
再写个表彰帖子，明日敲锣打鼓送到林公子牧场！"他压低声音，"沈老儿前日还来求我批机关坊的地契，我正愁找由头压一压——"
林昭的耳朵动了动，没接话，只逗弄着脚边的驳。
等出了县衙，他望着天空飘的表彰黄纸，忽然笑出声："沈公子，这礼收得可还顺心？"
与此同时，二十里外的沈家机关坊里，沈墨竹捏着报信小厮的纸条，指节捏得发白。
案上的机关图纸被他撕得粉碎，碎纸片落在新造的"神兽驯化阵"模型上，像下了场雪。
"林昭！"他抓起桌上的铜锥狠狠扎进模型中心，"你以为靠只畜牲就能压我？
我这驯化阵用三十六根玄铁桩锁魂，用你林家的账房算盘刻阵纹——"他突然笑起来，眼底泛着血丝，"等阵成那日，我要让你亲手给它套上铁链！"
月上柳梢时，林昭抱着驳躺在牧场的屋顶上。
秋夜的风带着桂花香，驳把下巴搁在他胸口，尾巴尖轻轻扫过他的手背。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林昭望着满天星斗，轻声道："明日该去晒驳粪了...牧姑娘说张员外派人递了话，可我还没应呢。"
驳忽然支起耳朵，朝着东南方嗅了嗅。
林昭顺着它的目光望去，只见官道上隐约有灯笼光在移动，像一串流动的萤火。
他摸了摸驳的脑袋，笑出了声："看来有人等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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