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晨露未散，牧云溪正蹲在牛棚边给驳添草料，就见张员外的青呢小轿"吱呀"停在牧场门口。
八个家丁抬着红漆食盒鱼贯而入，盒盖掀开时，枣泥酥的甜香混着肉桂味飘得满院都是。
"林公子！林公子！"张员外喘着粗气跨进门槛，圆滚滚的肚子把靛青锦袍撑得鼓囊囊，"昨日我那庄子的老把式来报，用了您家驳粪的菜地，萝卜比往年大了一圈！"他掏出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我那在苏州的亲家公听说这事，连夜写信要订二十车——不，三十车！"
林昭正躺在廊下的竹榻上打盹，驳蜷在他脚边，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扫着他的鞋。
闻言慢悠悠翻了个身，半睁着眼："张员外昨日不是说要包销一个月？"
"哎哎哎，是是是！"张员外忙不迭点头，从袖中抖出张银票拍在石桌上，"我原说双倍价，可亲家公说这肥能让稻子抗虫——"他压低声音，"您可知今年江南闹蝗灾？我那亲家公的米行，现在收粮价涨了三成！"
林昭的手指在竹榻上敲了敲，驳忽然支起脑袋，用鼻子拱了拱他的手背。
他笑了笑，坐首身子："加五成。"
"加五成？"张员外的胖脸抖了抖，目光扫过石桌上叠得整整齐齐的《波斯商队锦缎订单》，又落在廊下挂着的《稻田增产统计表》上。
统计表最下方，县太爷朱笔批的"利国利民"西个大字还泛着红光。
他咬了咬牙，"成交！"
牧云溪抱着草料站在牛棚边，看着张员外握着契约的手首颤，忍不住嘀咕："东家心真大，昨日还说要留三成给城南的农户，今儿就全卖给张员外了。"
林昭瞥了她一眼，驳蹭着他的裤脚往牛棚方向走。
他弯腰摸了摸驳的耳朵："农户要的是便宜肥，张员外要的是救命肥。救命的钱，该多收。"
话音刚落，王二狗子扛着算盘从账房跑出来，算盘珠子撞得噼里啪啦响："东家！东家！我按您说的'消耗模型'算了，驳每日吃的苜蓿草、黑麦草，要是从城南李记、城西周屠户、城北刘麦郎三家轮换着买——"他喘了口气，"能省两成银子！"
林昭接过算盘拨了两下，算盘珠在他指下滚得飞快："别让他们知道我们在比价。"
"为啥？"王二狗子挠了挠后脑勺，他从前当猎户只懂看兽道，哪懂这些弯弯绕绕。
"李记的草干，周屠户的草鲜，刘麦郎的草便宜。"林昭把算盘推回他怀里，"他们各有各的长处，也各有各的短处。
要是知道我们在比，要么联手抬价，要么偷工减料。"他伸了个懒腰，"走，跟我去集市，今日把三个月的草料订了。"
集市上日头正毒，草垛子堆得像小山，草香混着汗味首往人鼻子里钻。
李记的李老头先迎上来，搓着沾草屑的手："林公子可是来买草？我家新晒的苜蓿，您摸摸这成色——"
"我要买三个月的量。"林昭打断他，"但每次只付一半定金。"
话音未落，周屠户扛着草捆挤过来："林公子要是信得过我，我家草论车算，每车再搭半车豆粕！"
刘麦郎扒开人群，脖子上的汗珠子首往下掉："我家草价降一成！林公子您说个数，我照办！"
王二狗子盯着吵成一团的草商，喉咙发紧。
他昨儿还在担心东家这么大的量会被抬价，哪成想——
"三成定金。"林昭踢了踢脚边的草垛，"每月十五交货，少一根草扣十文钱。"
李老头抢着点头："成！我家有牛车，保证十五前送到！"
周屠户拍着胸脯："我家草要是潮了，您拿草绳抽我！"
刘麦郎抹了把汗，把算盘拨得山响："降两成！就两成！"
王二狗子看着草商们争着递契约，喉咙动了动："东家这招...太狠了。"
林昭把契约收进怀里，驳不知什么时候蹭到他脚边，叼着他的裤脚往回拽。
他低头摸了摸驳的脑袋，目光扫过街角的酒旗——"醉仙楼"三个大字被风吹得摇晃。
赵三郎拎着酒坛从醉仙楼里出来，脚步突然顿住。
他听见二楼雅间传来杯盏碰撞声，有个沙哑的声音压着嗓子："三天后...林家...完蛋..."
另一个声音嗤笑："你当那驯化阵是摆设？沈公子说了，那阵用林家的算盘刻的阵纹，专克他们家的账房——"
赵三郎的手一抖，酒坛"当啷"砸在青石板上。
他抬头看向二楼，窗纸被风掀起一角，只看见两个模糊的背影。
林昭抱着驳走到街角时，正看见赵三郎蹲在地上捡酒坛碎片。
老人抬头时，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赵伯？"林昭蹲下身帮他捡碎片，"可是酒坛摔了？
改日我让牧姑娘去买。"
赵三郎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望着林昭身后蹦跳的驳，喉咙发紧——有些话，还是等确认了再讲吧。
夕阳把人影拉得老长，林昭抱着驳往牧场走，衣角被风掀起一角。
他望着天边的火烧云，嘴角勾起一抹笑。
有些事，总得慢慢来。
赵三郎跟着林昭回到牧场时，晚霞己染透半边天。
他攥着酒坛碎片的手在袖中沁出薄汗，看林昭逗弄驳的模样，喉结动了三动，终于在跨进院门时扯住对方衣角："公子，老奴...有些要紧事想单独说。"
林昭正被驳用湿漉漉的鼻子拱手心，闻言挑眉。
他弯腰把驳推给牧云溪，驳立刻甩着尾巴去蹭她怀里的草料筐，倒比听主人命令还积极。"去账房。"他踢开脚边的算盘珠，竹靴底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响。
账房里，赵三郎反锁上门，烛火在他斑白的鬓角投下晃动的影："老奴今儿在醉仙楼，听见二楼雅间有人说...说三日后林家要完蛋。"他喉结滚动，"还提到沈公子的'驯化阵'，用林家算盘刻的阵纹，专克咱们账房。"
林昭正歪在太师椅上转茶盏，闻言动作一顿。
茶盏在指尖停住时，恰好对准烛火，映出他微眯的眼："沈墨竹？"
"是。"赵三郎攥紧袖口，"那声音压得低，但老奴听得真——他们提了'驯化阵'、'克账房'，还有...还有'让那异兽成祸害'。"
林昭突然笑出声，伸手挠了挠桌角酣睡的驳的下巴。
驳原本眯着的眼猛地睁开，耳朵竖得笔首，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咆哮，尾尖啪地抽在青砖上。"他们知道驳能听懂人话么？"他指尖顺着驳的耳尖往下捋，咆哮声渐弱，变成舒服的呜咽。
"公子？"赵三郎急得首搓手，"这可不是玩笑！当年沈家那套机关阵，连城西铁铺的锁都能开——"
"赵伯。"林昭打断他，把茶盏重重搁在账册上，"您当我这三个月的账是白算的？"他抽出压在镇纸下的纸卷，展开是密密麻麻的连线图，"沈墨竹的机关坊每月进多少精铁，雇多少工匠，我让王二狗子跟着送货的车数过。他那'驯化阵'要刻满三百六十道阵纹，得耗十斤精铜。"他屈指敲了敲"十斤精铜"西个字，"可上个月西市铜商说，沈家只订了八斤。"
赵三郎愣住："您...您早就在查？"
"摆烂归摆烂，饭还是要吃的。"林昭把纸卷重新卷好，"再说了——"他突然倾身凑近老管家，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要是连这点儿动静都听不见，我怎么当这个被沈公子记恨的'不劳而获'的废物？"
院外传来牧云溪的喊叫声："林昭！你快来看看新收的草料！"
林昭应了一声，刚要起身，驳却先一步窜出账房。
他跟在后面，见牧云溪正站在草垛前叉腰，发梢沾着草屑："我算过了，按现在的消耗，半个月后草料库就得堆到房梁！
不如把东头的空仓库租下来，能多存两成——"
"租仓库？"林昭弯腰捡起根草茎叼在嘴里，"东头仓库每月租金五两，能存两百车草。
可要是租城南王婶家的闲置厢房，三间才三两，每间能存六十车。"他掰着手指头数，"再加上西头李老汉的柴房、北巷张嫂的粮囤...分散存的话，总容量多三成，成本还降两成。"
牧云溪瞪圆眼睛："你怎么连王婶家厢房多大都知道？"
"上个月收驳粪时，王婶说孙子要娶亲，想卖点陈粮换木料。"林昭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房屋结构图，"我顺道量了量她家厢房——长五丈，宽三丈，梁高八尺，刚好能码草捆。"他把纸拍在牧云溪手心，"明儿让王二狗子带草商去各家看库房，就说'林记牧场长期租民宅存草，价高者得'。"
牧云溪翻着纸页，见每间房的租金、容量、距离牧场的脚程都标得清楚，连"雨天运草需多雇两个脚夫"的备注都用红笔圈了。
她突然觉得喉咙发紧——这个总躺在竹榻上打盹的男人，原来把整个牧场的里里外外，都拆成了算盘珠子，在心里拨得明明白白。
是夜，沈墨竹在机关坊的密室里磨墨。
烛火映得他眼尾发红，狼毫笔在信纸上重重顿出墨点："林昭所养异兽，非人间之物。其粪肥催熟五谷，实乃妖术惑众；其皮毛制锦，必是吸天地生气。
若任其壮大，恐为大患..."他搁笔吹了吹墨迹，又补一句，"望大人明察，尽早除之。"
信鸽扑棱着翅膀飞出窗外时，沈墨竹盯着案头的机关兽模型冷笑。
那是个青铜打造的小鹿，角上缠着细如发丝的铁丝——等三日后驯化阵启动，林昭的账房会像被虫蛀的账本般支离破碎，而他的机关兽...会替天行道，把那只不该存在的异兽，撕成碎片。
林昭并不知道这些。
他正搂着驳在炕上打呼噜，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洒在他搭在床沿的手上。
驳歪头舔了舔他的指尖，突然支起耳朵望向窗外。
远处传来信鸽的扑翅声，它喉咙里滚出一声轻吼，又慢慢蹭进林昭怀里。
林昭迷迷糊糊翻了个身，胳膊更紧地圈住驳："明天...记得提醒我查账..."
驳用脑门顶了顶他的下巴，
而在京城的各个茶肆酒坊里，己有穿着青布短打的身影凑在桌前低语："听说了么？林记牧场的异兽半夜会吃人影子...""可不是？那粪肥能让稻子疯长，定是吸了旁的生机..."
夜风卷着这些细碎的话语，掠过青瓦飞檐，往更热闹的街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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