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爬上东墙，林昭正歪在驳背上打盹。
驳的皮毛软得像团云，他搭在兽角上的手随着兽类特有的呼吸节奏轻晃，半张脸埋在蓬松的鬃毛里，连嘴角都挂着半道口水。
"林昭！你给我出来！"
粗哑的吼声响破晨雾。
林昭的睫毛颤了颤，驳先竖起耳朵，喉咙里滚出低低的嗡鸣。
等第二声"妖人"的骂声撞进篱笆，他才慢悠悠翻了个身，手指戳了戳驳的耳朵："老驳，有人搅我好梦。"
篱笆外的动静越来越大。
林昭支起上半身，就见刘老汉举着锄头当先挤过人群，粗布褂子被扯得歪到肩头，脸上的皱纹都绷成了刀刻的："昨日王二家的鸡突然不下蛋，说是你家那兽吸了生气！"他身后跟着七八个扛着扁担、攥着镰刀的村民，有人往地上啐唾沫，有人扯着嗓子喊"交出妖兽"。
牧云溪从马厩跑过来，发辫都散了一绺："他们天没亮就堵在门口，说要讨个说法。"她手里还攥着半块喂马的豆饼，指节捏得发白。
林昭打了个哈欠，翻身滑下驳背。
驳立刻凑过来用脑袋顶他后腰，像是怕他被推搡。
他拍了拍兽背，往前迈两步，离篱笆还有三步远就停住，懒洋洋道："刘伯，您这锄头尖都快戳到我鞋尖了。"
刘老汉的锄头抖了抖，到底没真落下来："你养那东西...半夜里眼睛发绿，准是吃人气的！"
"那您进来瞧瞧？"林昭弯腰捡起脚边的草叶，在指尖转着玩，"我这牧场又没围墙，您要看驳怎么睡觉、怎么吃草，随便看。
要是觉得它像妖物..."他突然笑了笑，"我让人把它拴在您家院门口，您盯着看三天？"
人群静了一瞬。
有个年轻媳妇小声嘀咕："听说他那粪肥能让稻子抽穗...要真是妖术，能随便给人用？"
林昭像是没听见，冲牧云溪扬了扬下巴："去把东头仓库的竹牌搬来。"又转头对村民道："今儿起算开放日，想看的都能进。走的时候每人领半袋粪肥试用——种不活的，明儿拿空袋来换十斤麦种。"
刘老汉的锄头"当啷"砸在地上。
他瞪着林昭，喉结动了动："你...你当我们是傻子？"
"您要真觉得是妖术，试出问题了，不正好抓我送官？"林昭弯腰捡起驳刚才啃剩的草茎，漫不经心抛向空中，"我这账房先生别的不会，就会算笔明白账——要是驳真害人，您拿麦种，我认栽；要是没害..."他瞥了眼刘老汉，"您帮我在村里说句公道话，成不？"
人群开始松动。
有几个妇人凑到刘老汉身边耳语，他黑红的脸涨得更紫，最后"哼"了一声："看就看！要是那畜牲半夜瞪我，我拿锄头劈它！"
开放日的热闹比林昭预想的还快。
头天下午就有二十几个村民挤在草垛边，看驳趴在太阳底下啃苜蓿——它嚼草时耳朵会随着下颌一张一合，尾巴尖慢悠悠扫着地面，哪有半分妖异？
有个小娃娃壮着胆摸了摸它的爪子，立刻尖叫："软的！像我家阿黄的肉垫！"
刘老汉攥着试用装回了家，蹲在菜畦前把粪肥掺进土时手都在抖。
他老伴儿偷偷抹眼泪："要是真招了灾...咱这把老骨头可受不住。"
三天后，林昭正靠在门廊下拨算盘，就听见篱笆外传来"咚咚"的脚步声。
刘老汉跑得满脸是汗，手里举着半棵青菜——菜叶子油绿得能掐出水，比他往年春分种的还壮实："林小先生！我家那几畦白菜，昨儿才冒芽，今儿就长这么高！"他猛地跪下来，粗糙的手掌拍着地面："是我老糊涂，冤枉了您和这神兽！"
后面跟着七八个村民，手里举着刚摘的黄瓜、嫩葱，七嘴八舌："我家的番茄结了小果！""我家的桃树提前开花了！"刘老汉抹了把脸，扯着嗓子喊："这哪是妖兽？分明是福星！"
孙捕头就是这时候来的。
他腰里别着铁尺，板着脸跨进篱笆，可刚迈过门槛就顿住了——驳正趴在廊下打盹，见有人来，慢悠悠抬起头，鼻孔里喷出一团白雾。
孙捕头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己躺在草垛上。
他摸了摸后颈，只觉得浑身轻快得像要飘起来，连前日被贼打的肋巴骨都不疼了："这...这是？"
林昭蹲在旁边嗑瓜子："驳的呼吸带点雾气，可能您体寒，它帮您祛了湿。"
孙捕头猛地坐起来，铁尺"当啷"掉在地上："我奉县太爷之命来查妖兽！可这...这哪是害人的？"他摸着驳的耳朵嘿嘿笑，"我瞧着比我家那只老黄狗还亲！"他突然站起来，拍着胸脯道："我这就回衙门禀明，说林记牧场的兽是祥瑞！"
日头西斜时，牧云溪数着竹牌账本首揉眼睛："今日来了一百零三人，领走八十二袋粪肥试用装。刘伯带着人去邻村宣传了，说明儿还会有外乡人来。"
林昭把算盘推到她面前："你记的数对，就是这栏小计错了。"他伸个懒腰，驳立刻凑过来让他枕着。
赵三郎从角门闪进来，眼神往西周扫了扫，压低声音："小少爷，我今早去城里送草，听见沈公子的书童跟人说...说要趁开放日生事。"
林昭的手指在驳背上轻轻敲了两下，嘴角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笑："知道了。"
驳突然抬起头，对着西边的天空发出一声清越的长鸣。
林昭顺着它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山尖飘着几缕黑烟，像被风吹散的墨点。
赵三郎的话音刚落，林昭正用草茎逗弄驳下巴的绒毛，闻言手指顿了顿，草茎在兽类温热的皮肤上扫出一道浅痕。
驳舒服得眯起眼，喉间滚出类似呼噜的声响。
他望着西边山尖那几缕若有若无的黑烟，忽然笑出了声：“沈小公子的急脾气，倒比这日头还热乎。”
“小少爷？”赵三郎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跟着林昭这些日子，早摸透了主子的“摆烂”是装三分懒、藏七分精，可这会儿那抹笑意里的从容，倒像早把棋局布好了。
林昭把草茎往篱笆上一插，拍拍驳的脖子：“去把东墙那面木牌取来。”待赵三郎从仓库扛来刷着金漆的木牌，他抄起毛笔蘸了浓墨，在牌面写下“欢迎各界人士参观指导”九个大字，最后一笔故意拖长，墨点在“导”字右下角晕开，倒添了几分野趣。
“王二狗子呢？”他转头问牧云溪，后者正蹲在路边给小娃娃分枣子，发辫上沾了根草屑。
听见唤名，她抹了把沾着枣泥的手，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在牛棚教张婶家小子认驳的脚印呢。”林昭指节敲了敲算盘：“让他来门口当讲解，就说——”他忽然压低声音，“就说‘这神兽通人性，问它今日天气准保灵验’。”
牧云溪噗嗤笑出声，刚要应下，忽听得篱笆外传来细碎的惊叹。
众人望去，就见驳不知何时晃到了游客堆里。
它原本趴在廊下打盹，此刻却垂着脑袋，用鼻尖轻蹭一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
那丫头起初还缩着脖子，见它温驯，便壮着胆摸了摸它耳尖的绒毛，立刻欢呼起来：“和我家棉絮（注：小奶狗）一样软！”
“昭哥儿，你家这兽成精了！”刘老汉扛着两筐新摘的黄瓜挤过来，黄瓜上还沾着晨露，“方才我夸它毛亮，它居然把后背转过来让我摸！”他粗糙的手掌在驳脊背上抚过，兽毛在阳光下泛着银青色的光，“比绸缎还滑溜！”
林昭靠在门框上啃黄瓜，嘴角沾着籽儿：“老驳脾气随我，不爱被人当猴儿看。”他话音未落，驳忽然抬起头，对着人群“呼”地喷了团白雾。
那白雾裹着青草香，落在哪人身上，那人便浑身一轻——方才还皱着眉的老妇人摸着膝盖首乐：“我这老寒腿，今儿竟不疼了！”
日头爬到头顶时，人群里突然响起刺耳的尖嗓：“都被迷了心窍！这兽吸的是生气，等把你们的精气神儿吸干了——”
话没说完，半块黄瓜“啪”地砸在说话人脚边。
刘老汉抡起黄瓜筐，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你算哪门子东西？我家王二家的鸡昨儿下了双黄蛋！李婶家的稻苗比往年高半寸！”他身后的村民跟着起哄，有举着青菜的，有晃着鸡蛋的，把那说话人团团围住。
林昭眯眼望去，那人身着青布短打，手腕内侧有道月牙形的疤痕——正是前日在沈家药铺见过的帮工。
他咬了口黄瓜，冲孙捕头使了个眼色。
孙捕头早把铁尺收进腰里，此刻叉着腰往人群里一站：“这位兄弟，可是有实证说这兽害人？”见那人支支吾吾，他大喝一声，“既没实证，便是造谣！跟我去衙门写保状！”
人群爆发出欢呼，几个小娃娃追着那帮工跑远，手里举着从驳身上蹭下来的绒毛，嚷嚷着要拿回家给娘做护膝。
林昭望着这一幕，指尖在门框上敲出轻快的节奏——沈墨竹派来的人，倒成了最好的活广告。
暮色漫上篱笆时，牧云溪翻着账本首揉太阳穴：“今日来了二百一十三人，领走一百五十六袋粪肥，还有三十七个求毛絮的。”她忽然抬头，“方才刘婶说，邻县有个绣娘听说了驳的皮毛，明日要亲自来瞧。”
林昭正给驳梳毛，木梳齿划过银青色的皮毛，落了满膝的绒毛。
他望着暮色里渐次熄灭的灯笼，忽然轻笑一声：“沈小公子该气疯了。”
此时的沈府书房里，沈墨竹攥着新画的机关兽图纸，指节泛白。
案头的烛火被他的怒气激得摇晃，将他扭曲的脸投在墙上，像张狰狞的鬼面。
窗外传来下人的禀报：“公子，派去的人被扭送衙门了，还说...还说百姓把那兽当活神仙供着。”
“活神仙？”沈墨竹突然扯住图纸两角，“刺啦”一声撕成两半。
碎纸片纷纷扬扬落在地，正盖在图纸上那对喷火的机关兽眼睛上，“我倒要看看，没了这畜牲，他还能靠什么嚣张！”
夜风卷着碎纸扑向烛火，瞬间燃成几点火星。
沈墨竹望着跳动的火苗，眼底闪过一丝狠戾——他新制的火药，该派上用场了。
林昭这边，驳忽然用脑袋撞了撞他的后腰。
他低头，见兽爪正扒拉着个红绸包裹。
赵三郎从角门探进头来，手里捏着张烫金请柬：“小少爷，京都苏记绣坊的人送的，说明日卯时到。”
林昭接过请柬，指尖拂过“苏”字金纹，忽然想起牧云溪说的“绣娘”。
他望着驳背上泛着珍珠光泽的皮毛，嘴角扬起一抹淡笑——这毛絮做成衣裳，该是怎样的？
驳似乎听懂了他的心思，忽然仰天长啸。
那声音清越悠长，惊起几缕暮色里的炊烟，也惊起了东墙下那丛未开的月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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