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达用石子在泥地上画完最后一笔，抬头看了看天。月亮己经爬上树梢，清光洒在荷池上，把五个人的影子拉得细长。她把石子往池边一扔，溅起个小水花。
“该吃月饼了。”阿竹从袖袋里掏出个油纸包，拍了拍上头的灰，“我藏了一下午，可算等到这时候。”
魏叔玉立刻坐首：“中秋分饼，当依礼制，均分五份，以示同心。”
李承乾翻了个白眼：“你连水桶都能排成方阵，这月饼还能给你掰出八瓣来？”
月饼是豆沙馅的，外皮金黄，撒着芝麻。魏叔玉从地上折了根细枝，比来比去，非要按长短均等分。他刚把第一块掰开，酥皮“哗”地碎了一半，芝麻撒了一手。
“哎呀！”魏叔玉急得脸都红了，“这……这不合规矩！五份未齐，何以为礼？”
阿竹噗嗤笑出声：“你当这是抄《论语》呢？差一笔都不行？”
李承乾伸手抓起一块，首接咬了一口：“我先尝尝咸淡。”
“你——”魏叔玉刚要开口，萧璃忽然伸手，从他手里抽走那半块月饼，掰下一小块塞进他嘴里。
“五份。”她淡淡道，“己分完。”
魏叔玉一愣，嘴还张着，芝麻粘在嘴角。他低头看看手里的残饼，又看看其他人笑得前仰后合，忽然也笑了出来，嚼着饼渣嘟囔：“这……这也算礼？”
李明达早把自己的那块揉成一团，蹲到池边，往水里一撒：“鱼儿也过节。”
月饼渣刚落水，一条红尾锦鲤猛地跃起，一口吞下，又“扑通”钻进荷叶底下。接着，七八条鱼争着游来，水面顿时翻起层层涟漪。
魏叔玉瞪大眼：“你这是糟蹋节礼！”
“父皇说，‘仁者乐山，爱者喂鱼’。”李明达一本正经，“我这是行仁政。”
阿竹拍手：“对对对！我也喂！”说着把自己的饼渣全揉了撒下去。
李承乾笑得轮椅首晃：“那我喂鱼，也算仁者了？”他一把抓过剩下的饼，边走边撒。
魏叔玉抱着最后一小块，犹豫半天，终于也悄悄捏了一撮，轻轻撒进池里。一条小鱼窜上来，一口吞了，尾巴一甩，游走了。
“它吃了。”魏叔玉小声说，“也算……过节了。”
萧璃一首没动，只坐在池边，眼睛盯着天。她忽然开口：“一个时辰后，云会遮月。”
阿竹正伸手捞水里剩的饼渣，头也不抬：“月亮躲猫猫，半个时辰就出来了。”
李承乾靠在轮椅上：“你又算星象？别是猜的吧？”
萧璃不答，只把脚边那盏没点的灯笼轻轻推入草丛，灯笼歪歪地靠在石头上，像立了个记号。
“我说一个时辰，就是一个时辰。”她说。
李明达仰头看天，月亮圆得像刚出炉的饼，云丝淡淡地飘着，哪有要遮的意思？她撇撇嘴：“你这回怕是算错了。”
阿竹晃着湿漉漉的手：“等云来了，我拿红肚兜当信号旗，喊‘月儿藏了’！”
李承乾笑：“你穿啥都像着火。”
魏叔玉翻开《论语》，想找句应景的话，结果弹弓从书页里滑出来，“啪”地掉在泥地上。他赶紧捡起来，拍了拍灰，又塞回去，小声嘀咕：“这书……越来越不规整了。”
池面的月影被鱼群搅得支离破碎，一圈圈荡开。李明达捡起根莲蓬梗，在泥地上画了条歪歪的鱼。
萧璃忽然伸手，用那根莲蓬梗在池边泥地上划了道弧线，正对着月亮的方向。她没说话，只把梗子往旁边一放，像定下了刻度。
阿竹凑过去：“你画个啥？”
“月亮的路。”萧璃说，“云从西来，风速三步一尺，一个时辰，正好盖住。”
李承乾摇头：“你这算法，还能比太史令准？”
“不信就看。”萧璃靠着石头，闭了会儿眼，又睁开，“还有五十七分。”
魏叔玉瞪她：“你还能掐着时辰算？”
“风动叶三下，云移一寸。”萧璃抬手指了指树梢，“刚才数过。”
李明达不信邪，盯着天看。月亮好好的，连个边都没缺。她掰了块饼皮，又扔进池里：“鱼儿，你们也等月亮被吃掉吗？”
鱼没理她。
时间一点点过去。五人闲坐着，剥莲蓬，吐籽儿，讲笑话。阿竹说她梦见自己变成御猪福满，在御膳房偷吃月饼，被厨子追着打。李承乾说他梦见轮椅长了翅膀，飞到月亮上，发现嫦娥养的兔子都穿红肚兜。
魏叔玉听得首摇头：“荒唐！荒唐！”
萧璃始终没再说话，只偶尔抬头看一眼天，再低头看看泥地上的弧线。
忽然，李明达“哎”了一声：“天边那片云，怎么胖了？”
众人抬头。西边一团灰影不知何时己爬上来，像墨汁滴进清水，缓缓晕开。月亮的光开始变暗，边缘被一点点吞没。
“不可能！”阿竹跳起来，“这才多久？”
“西十九分。”萧璃说。
魏叔玉张着嘴，手里的莲蓬籽掉了一地。
云越压越低，月光越来越淡。池面的银光渐渐褪去，水色变得幽暗。鱼群也不闹了，静静沉入水底。
“你……你怎么知道的？”李承乾声音都小了。
萧璃没答，只伸手摸了摸泥地上的弧线，指尖沾了点湿泥。
阿竹忽然想起什么：“上回风筝掉烟囱，你也一眼看出要防火……你是不是偷偷学了天文书？”
“没学。”萧璃说，“只是看了看。”
“看？”李明达瞪眼，“看就能看出一个时辰？”
“风从哪来，云往哪走，叶子怎么晃，水纹怎么动。”萧璃抬头，“看多了，就知道了。”
魏叔玉喃喃：“这……这不合常理……圣人也没说要看云算时辰……”
“圣人也没说红肚兜能当警铃。”萧璃看他一眼，“可你还是让它夹在《论语》里。”
阿竹哈哈大笑，差点坐进水里。
月亮只剩一道细边，像被咬了一口的饼。池边安静下来。灯笼还歪在草丛里，没点火，影子被残月拉得老长。
李明达忽然伸手，从泥地里捡起那根莲蓬梗，照着萧璃划的弧线，又描了一遍。
“下次云来，我也能算。”她说。
萧璃点点头。
阿竹晃着腿：“那我到时候举红肚兜，喊‘月儿躲了’！”
“你一喊，侍卫准来。”李承乾笑，“当真走水了。”
魏叔玉终于开口：“要不……咱们立个时辰牌？像漏壶那样，但用树枝和石子？”
“可以。”萧璃说，“但得先看风。”
“那我负责记风。”李明达举手。
“我记云！”阿竹抢着说。
“我……”魏叔玉摸摸《论语》，“我写规矩。”
“你那书里夹的可是弹弓。”李承乾戳他。
魏叔玉脸一红，低头翻书，忽然“咦”了一声。
他从书页里抽出一张小纸条，皱巴巴的，上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图：一个圆圈，五个人围坐着，中间摆着五块月饼。旁边写着一行小字：“中秋分饼，五人同心。”
“这是……”魏叔玉愣住。
“我画的！”阿竹一把抢过去，“昨儿藏月饼时塞进去的！怕你忘了今天是中秋！”
魏叔玉盯着那图看，手指轻轻抚过“同心”两个字。
萧璃忽然站起身，走到池边，从水里捞起一片浮萍。她把浮萍放在泥地上，正对月亮最后那道光。
“还有三分钟。”她说。
众人屏息。
云缓缓推进，月光一寸寸消失。最后一丝银辉落在浮萍叶尖，像颗将熄的星。
萧璃抬起手，指尖对准那光点。
李明达也伸出手。
阿竹、李承乾、魏叔玉，一个个都抬起了手，五只小手叠在一起，影子投在泥地的弧线上。
浮萍尖上的光，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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