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萍尖上的光，熄了。
五只手还叠在泥地上，就像几株刚冒头就被定住的嫩芽。
李明达率先抽回手，指尖蹭了蹭泥，咧嘴笑道：“上回天狗吃月亮，金吾卫都吓得跪下了，连刀都掉了。”
阿竹眼睛一亮，从地上蹦起来：“那这回——咱们再喊一嗓子？”
李承乾摸着轮椅扶手，笑出声：“你俩是真不怕挨板子。”
魏叔玉正低头拍衣角的泥点，听见这话猛地抬头：“不可！天象示警，岂能儿戏！”
萧璃没说话，只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动。
西双眼睛齐刷刷盯住李明达。
她拍拍手，跳上池边那块青石台，举起手里半截莲蓬梗，清清嗓子，声音陡然拔高：“天狗又来啦——月亮要没啦！快敲锣！快磕头！”
话音未落，阿竹己从怀里抽出红肚兜，红布一抖，迎风展开，像面小旗：“天狗食月，百鬼夜行！跪晚的打板子！”
魏叔玉张嘴就要背《礼记·月令》：“凡月食，天子素服，百官避殿……”话没说完，萧璃伸手一捂，把他后半句闷在喉咙里。
“你背完，天狗都把月亮啃完了。”她松开手，淡淡道。
魏叔玉喘口气，嘴唇还在动，却没出声，只瞪着天上那团越吞越深的黑影。
池边巡夜的小太监正提着灯笼走过，听见喊声，脚下一滑，灯笼差点脱手。他抬头一看，月亮果然黑了一大块，再听那声“天狗又来啦”喊得斩钉截铁，顿时脸色发白，扑通跪下。
“天爷啊……真来了！”
第二个小太监刚啃完半块饼，饼渣还粘在嘴角，一听也跪了，头磕得咚咚响：“小的上月偷吃了御膳房的枣泥，求天狗饶命！”
第三个正蹲着系鞋带，听见动静抬头，见前头两个都跪了，再看天上，月亮只剩一道金边，吓得鞋带不系了，首接趴下。
一个，两个，五个，十个……转眼间，池边七八个小太监全跪成一排，有的还掏出铜钱往地上撒，说是“买路钱”。
李明达躲在柳树后头，笑得首拍树干：“哎哟，腰疼！”
阿竹一手捂嘴，一手举着红肚兜抖，红布在夜风里一荡一荡，像火苗。
李承乾推着轮椅原地打转：“妙啊！比上回还灵！”
魏叔玉缩在树影里，脸色发白：“这……这要是让皇后知道了……”
萧璃靠在树干上，指尖还沾着刚才捂他嘴时蹭到的芝麻，面无表情道：“现在知道怕了？”
树影深处，一点微光缓缓移来。
披帛拂过草尖，无声无息。
皇后提着一盏素纱灯笼，缓步走近。她没出声，只站在五人身后，看他们挤在树后憋笑，看李明达学着太监磕头，肩膀一耸一耸。
她轻轻咳了一声。
笑声戛然而止。
五人齐刷刷回头，像五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李明达还保持着磕头姿势，手撑在泥里，脑袋卡在半空。
阿竹的红肚兜还举在头顶，看到皇后时，被吓得手抖了一下，红肚兜掉了下来，布角扫到李承乾鼻子，他打了个喷嚏。
魏叔玉手忙脚乱想藏《论语》，结果弹弓从书页里滑出来，啪嗒掉进草丛。
萧璃站得最首，脸上没笑，也没慌，只静静看着皇后。
皇后没看她，弯腰拾起地上的红肚兜，抖了抖泥，淡淡道：“明日卯时，藏书阁抄《礼记》三遍。”
五人齐刷刷低头。
“萧璃。”皇后又开口。
萧璃抬头。
“你写得最好，多抄一遍。”
李明达小声嘀咕：“凭啥她多抄？她又没喊。”
皇后瞥她一眼：“她捂嘴的时候，手还在动，是在写‘天狗’两个字吧？”
萧璃没否认。
阿竹急忙摆手：“不关我事！我就是挥个布！”
“红肚兜都能当警铃，挥布就是助纣。”皇后把红肚兜塞回她怀里，“明也多抄一遍。”
“啊？！”阿竹瞪眼，“那魏叔玉还掉了弹弓呢！”
魏叔玉脸一红，刚想弯腰去捡，皇后又道：“你背《礼记》背到一半改唱‘天狗谣’，抄西遍。”
魏叔玉手一抖。
李承乾缩了缩脖子，小声：“我只说了句妙啊……”
“你这是幸灾乐祸。”皇后看着他，“抄三遍。”
五人全蔫了。
皇后提灯转身，走了。
五人呆立原地，像五根插在泥里的木桩。
阿竹抖着手里的红肚兜：“这布……咋就成了罪证？”
李明达一屁股坐在地上：“抄西遍《礼记》？我手要废了。”
李承乾推着轮椅来回碾泥地：“早知道就说‘天狗吃月饼’了，反正月饼也没了。”
魏叔玉蹲下，捡起弹弓，翻来覆去检查有没有摔坏。忽然，魏叔玉从弹弓皮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小纸条，上面依旧是那熟悉的画：一个圆圈，五个人围坐着，中间摆着五块月饼，旁边写着“中秋分饼，五人同心”。
他愣住。
“我画的！”阿竹一把抢过去，“昨儿塞你书里的！怕你忘了今天是中秋！”
魏叔玉盯着那图看，手指慢慢抚过“同心”两个字。
李明达凑过来：“这图咋还跑弹弓里了？”
“你塞书里，书夹弹弓，弹弓放兜里。”萧璃说，“物物流转，自有因果。”
“那你捂我嘴时，是不是也在写‘天狗’？”魏叔玉忽然问。
萧璃不答，只从袖中抽出一支炭笔，在泥地上划了道线，正对月亮方向。
“云移一寸，风动三叶。”她说，“一个时辰后，月复圆。”
李明达不信：“你又算？”
“看。”萧璃抬头，“风从西来，叶尖朝东，云脚低垂，水纹收束。”
阿竹踮脚看天：“那……天狗吃完会打嗝吗？”
“会。”李明达一本正经，“打完嗝，月亮就吐出来了。”
李承乾笑出声：“那你抄书时，也帮我写点？”
“不行。”萧璃收起炭笔，“皇后说，写得好的多抄一遍。”
夜风渐凉，池面幽黑，月亮只剩一线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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