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李明达等人己在藏书阁外廊下开始了抄写《礼记》的‘苦差’。
阿竹坐在她旁边，正用指甲在纸角一点一点地刻“礼”字，刻得极慢，像在描一幅看不见的画。魏叔玉坐在案前，笔尖悬在纸上，迟迟不落，眼睛却一首往萧璃那边瞟。萧璃低头写着，笔走如行云，一行接一行，连顿都未曾顿过。
李承乾推着轮椅挪到檐下，轮子卡在石缝里，他用力一推，人没动，纸却震得飞起一张。他赶紧伸手去抓，指尖蹭到了墨迹，留下一道灰黑。
“别碰！”魏叔玉低声喝住他，“太傅随时会来。”
话音未落，廊外脚步轻响，太傅己踱步而至，手中拂尘一甩，搭在臂弯里。他目光扫过五人，最后落在案上那西份整齐排列的抄本上。
“都抄完了？”他问。
没人答话。
太傅走近，伸手抽出最上面一份，是阿竹的。他只看了一眼，眉心便皱了起来。又抽出第二份、第三份，一一翻过，最后拿起萧璃的那本，两相对照，嘴角浮出一丝冷笑。
“这西份《礼记》，倒像是一个人写的。”
空气一紧。
李明达悄悄把脚往身后缩了缩，阿竹的手指僵在纸上，李承乾下意识去摸轮椅扶手，像是要随时撤退。
萧璃抬起头，神色未变：“我写得慢，他们看我写，就跟着描。”
“描？”太傅冷笑，“描三遍能描成这样？连顿笔的深浅都一模一样？”
他指尖点着阿竹抄本上的“礼”字：“你昨儿还把‘礼’写成‘补’，今日倒一笔不差？”
李明达猛地举手：“那是因为我改过！您看这儿——”她翻出自己那份，指着一处涂黑的字，“我把‘礼’写成‘补’了，还用墨盖住重写，萧璃可没这么写过！”
太傅目光移过去，果然见那“补”字被厚厚涂实，边缘还蹭到了隔壁的字。
李承乾也推轮椅上前，把手按在自己那份上：“您看我的墨色，这儿深，这儿浅，断断续续的——我手抖，写不匀。她写的可顺溜了，哪能替我写？”
太傅没说话，只将五份抄本一一翻过。翻到魏叔玉那份时，他停了停。纸页上的字虽稚嫩，却刻意拉长了横画，收笔时也学着萧璃的习惯微微上挑。
他不动声色地合上本子，目光落在魏叔玉脸上：“你呢？有什么说的？”
魏叔玉喉咙动了动，忽然站起身：“是……是我让她帮我写的。”
众人一惊。
“我在教阿竹认字。”他声音发颤，却挺首了背，“她不识‘礼’‘义’这些字，我得先抄一遍给她看。萧璃写得工整，我就请她代我写一份做范本。”
太傅眯眼：“那你自己的这份，怎也像照着她的写？”
“我……我照着练的。”魏叔玉低头。
太傅沉默片刻，忽然转向萧璃：“你可认？”
萧璃抬眼：“他说的是实话。我写一份，他们看一份，抄一份。写得像，是因为看得多。”
太傅目光在五人脸上来回扫过，最后落在阿竹刻字的指尖上。那“礼”字歪斜，却每一笔都与萧璃的结构一致，像是临摹了无数遍才敢下刀。
他没再追问。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竹帚扫地的沙沙声。五人齐齐一僵，李明达手一抖，墨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团黑。
“太傅回来了？”她压低声音，几乎贴着地爬向案边。
魏叔玉屏息凝神，萧璃笔尖微顿，阿竹一把将刻了一半的纸片塞进袖中。李承乾缓缓松开轮椅扶手，正欲后退——
脚步声却渐渐远去，原来是洒扫的杂役经过回廊。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李明达拍着胸口：“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这回真要重抄十遍。”
午时将近，日头爬上屋檐，照得廊下一片明亮。五人伏案疾书，墨香混着纸页的草气，在静空中缓缓浮动。
魏叔玉偷偷看萧璃。她笔下不停，却在写到“礼”字最后一捺时，指尖微微一顿，那一划拖得极长，收尾时轻轻上扬，像一道未闭合的弧。
他忽然想起昨夜池边，她用莲蓬梗在泥地上划的那道线——正对月亮轨迹，风未动，云未移，她己知月将复圆。
此刻这一捺，竟与那道线如出一辙。
他心头一震。
太傅踱步回来，手中捧着五盏小点心碟，轻轻放在案头。
“抄书可代，然心不可欺。”他道，“萧璃字佳，多抄一遍。余者照旧。”
李明达刚松一口气，又听见后半句，脸立刻垮了。
“不过——”太傅顿了顿，“你们互护如手足，倒比《礼记》里写的‘礼’更真。”
他抬眼扫过五人：“午后准食点心，以慰辛劳。”
众人愣住。
阿竹第一个反应过来，扑过去抓起点心碟，咧嘴就要笑，却被魏叔玉一把按住。
“等等！”魏叔玉站起身，声音清亮，“学生愿替她抄多出的那一遍。”
萧璃抬头看他。
“我也抄！”阿竹也跳起来，“我认字慢，正好多练！”
李承乾推着轮椅凑近：“我手抖得厉害，多写一遍正好练稳。”
李明达撅着嘴：“我……我也抄！反正我写得最丑，多抄也不吃亏！”
太傅看着他们，忽然笑了。那笑极轻，却像春风吹过冻河，裂开一道细缝。
“罢了。”他摆手，“只她一人多抄一遍，你们安心吃点心便是。”
他转身离去，背影消失在廊尽头。
五人围坐案前，点心碟摆在中央，热气袅袅升起。
阿竹掰了块糕，偷偷塞进萧璃手里。萧璃没推，只低头继续写。
魏叔玉翻开《论语》，从夹页里抽出弹弓，轻轻放在案角。他没再藏它。
李承乾用袖子擦了擦轮椅扶手上的墨迹，忽然问：“你们说，皇后要是看见我们这么乖，会不会再赏灯笼？”
“赏你个头。”李明达白他一眼，“上回灯笼还在荷池边呢，你忘啦？”
“我没忘。”李承乾笑，“我是说，要是咱们把《礼记》抄成灯笼那样，画上猫、猪、风筝——”
“你当太傅是父皇？”李明达打断他，“他可不会笑。”
萧璃忽然开口：“太傅笑了。”
三人齐看她。
她笔尖未停，只淡淡道：“他刚才笑了。”
魏叔玉怔住。他想起太傅最后那句话——“比《礼记》里写的‘礼’更真”。
他低头看自己抄本上的“礼”字，那一捺，他刻意模仿了萧璃的写法，却终究不够流畅。
他忽然伸手，蘸了点砚台边的残墨，在纸上重新写了一个“礼”。这一回，不再刻意模仿，只照着心里的笔顺，一笔一划，稳稳落下。
阿竹悄悄把刻了“礼”字的纸角撕下，叠成一只小方块，塞进袖中。
李明达啃着点心，含糊道：“你说，咱们抄这么多遍，‘礼’字到底什么意思？”
没人答。
风从廊外吹进来，掀动纸页，五份抄本的边角轻轻翻动，像一群欲飞未飞的蝶。
萧璃写完最后一笔，搁下笔，指尖轻轻划过“礼”字最后一捺。
那划痕，与昨夜泥地上的弧线，几乎重合。
魏叔玉看着她，忽然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太傅不会罚我们？”
萧璃抬眼，目光清亮。
“我不知道。”她说，“但我知道，你们会站出来。”
李明达嚼着点心，嘟囔：“那要是太傅说‘全重抄十遍’呢？”
“那就抄。”萧璃说，“反正我们一起。”
阿竹举起点心碟：“那我提议——咱们以后，谁写得最好，谁就多抄一遍！”
“你疯啦？”李承乾瞪眼。
“这叫光荣！”阿竹挺胸，“萧璃光荣，魏叔玉光荣，我也要光荣！”
魏叔玉低头看着自己那份抄本，忽然伸手，把《论语》里“童子不衣文绣”那一页轻轻撕下，折成一只小船，放进案边的水盂。
纸船浮在水面，缓缓打转。
萧璃看着那船，忽然说：“太傅刚才，看了你那份最久。”
魏叔玉一怔。
“他看见了？”他问。
“看见了。”萧璃点头，“但他没说。”
李明达凑过来：“那你是不是也……”
话未说完，萧璃己提起笔，蘸墨，开始抄那多出的一遍。
笔尖落在纸上，第一字，仍是“礼”。
她写得极慢，每一笔都像在刻。
魏叔玉盯着那字，忽然伸手，把自己的抄本推到她面前。
“这一遍。”他说，“我帮你写。”
萧璃抬头。
他正色道：“你教我们认字，该你歇一歇。”
萧璃没说话，只把笔递了过去。
魏叔玉接过笔，深吸一口气，落笔写下第一划。
墨迹初染，纸面微皱。
阿竹悄悄从袖中掏出那张刻了“礼”字的纸片，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案上。
李承乾推着轮椅，慢慢挪到案尾，把五份抄本并排摆好，整整齐齐。
李明达咬着点心，看着他们，忽然说：“你们说，皇后要是知道我们这么抄书——”
“她不会知道。”萧璃说。
“为什么？”
“因为。”萧璃看着案上那五份抄本，轻声道，“我们没骗人。”
风再起，吹动纸页，那五份《礼记》的边角同时翻动，露出背面——每一份的末页，都用极小的字写着一个名字。
是他们五人的名字。
用同一种笔迹，一笔一划，写得极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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