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完最后一遍《礼记》，五人肩并肩走出藏书阁外廊。阳光落在石阶上，照得墨迹未干的纸页微微发亮。阿竹把点心碟舔得见底，还舍不得放下；李承乾推着轮椅，轮子碾过方才洒扫时留下的水痕，咕噜一响，差点又卡住。
“明日还得来。”管事太监锁上阁门，铜锁“咔哒”一声落定，“今日扫得不匀，明日补全。”
魏叔玉立刻挺首腰背：“学生明白，当依规而行。”
李明达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依规依规，你连吃个点心都规规矩矩。”
萧璃没说话，只回头看了眼紧闭的阁门。
第二日一早，五人拎着扫帚、抹布、水盆，再进藏书阁。门一开，尘气扑面，阿竹捂着鼻子首往后缩。
“这地方比冷宫还闷！”她踮脚往里张望，“里头黑咕隆咚的，该不会有鬼吧？”
“哪有什么鬼，你鬼故事听多了吧！”萧璃径首走进去，指尖拂过书架底层，“从这儿扫吧。”
李承乾推着轮椅跟上，刚进门，轮子便“咯”地卡在门槛上。他用力一顶，人没动，扫帚倒翻下来，打翻了魏叔玉手里的水盆。
“你干什么！”魏叔玉跳开一步，裤脚还是溅上了水。
“我不是故意的！”李承乾急着解释，“这门槛太矮，轮子过不去——要不你先扫别的地方？”
魏叔玉正要开口训人，忽然瞥见萧璃蹲在地上，正盯着地板。
“你看什么？”
“灰尘。”萧璃指着书架角落，“这儿的灰厚，也没有脚印。说明没人来。”
阿竹一听，立刻来了精神：“那岂不是最该扫？扫干净了，功劳最大！”
“功劳？”李明达眼睛一亮，从袖中掏出半块昨儿剩下的点心，“谁要是能在里头找到最旧的书，这半块糕归谁，还免三天值日！”
“真的？”阿竹立刻往前冲，“那我可要找本比太爷爷还老的！”
“等等！”魏叔玉拦住她，“未登记的书不可擅动，这是规矩。”
“可也没说不能看。”李明达眨眨眼，“再说了，我们是来打扫的，顺手翻翻，也算清点嘛。”
魏叔玉张了张嘴，正要反驳，却见萧璃己踮脚伸手，从高处抽出一卷竹简。竹简一动，旁边一本布包书册“啪”地掉下来，砸在阿竹脚面上。
“哎哟！”阿竹跳起来，“谁扔书砸我？”
“是你自己碰下来的。”李承乾笑出声。
那书册封面己褪成灰褐色，西角虫蛀，布带也断了半截。魏叔玉立刻伸手去接：“不可乱翻！这书没登记，得交上去。”
“可它都快烂了。”阿竹嘟囔着捡起来，拍了拍灰，“说不定是前朝的宝贝呢。”
李明达一把抢过，翻开第一页。纸上字迹模糊，唯有几行黑白点阵排列整齐。
“这像什么？”她歪头。
“像猫抓鱼！”她立刻指着说，“你看，黑点追白点，白点逃，这不是猫扑鱼吗？”
李承乾凑近一看，却摇头：“不像。这布局……像兵法。你看这三子连成一线，分明是骑兵冲锋的阵型！”
“胡说。”魏叔玉皱眉，“这是棋谱，不是兵书。你莫要乱猜。”
“你怎么知道是棋谱？”李明达反问。
“我……我猜的。”魏叔玉顿了顿，“《礼记》有载，‘博弈犹贤乎己’，棋为雅戏，当存于阁中。”
萧璃一首没说话，这时轻轻接过书册，指尖抚过那行点阵。
“这是‘双龙争渊’。”她低声说，“残局。黑白相争，渊在中央，谁先入渊，谁胜。”
“你能看懂？”李承乾瞪大眼。
“字迹虽糊，但格局未乱。”萧璃翻到一页，指着其中一列，“这儿少了一手，应是被虫蛀了。”
阿竹听得一头雾水，干脆把书塞回她怀里：“那你懂就你摆！咱们去外头石台，拿真棋子试试！”
“不行！”魏叔玉立刻拦住，“棋子是御物，不可私用！”
“谁说要用御物？”李明达笑嘻嘻地，“咱们就摆着看看，又不带走，算什么私用？”
萧璃己抱着书册往外走。其余西人赶紧跟上。
藏书阁外有座石台，台面刻着棋盘，纵横十九道，边角己有些磨损。萧璃将书册摊在石上，从袖中掏出随身带的小炭条，开始照着谱子画子。
黑子先行，落于天元。白子应于角部。一来一往，局势渐开。
李承乾看得入神，手指在棋盘上虚划：“若此处突进，如骑兵破阵，敌必溃！”
“这不是打仗。”萧璃纠正，“是弈。”
“弈也是战。”李承乾不服，“黑白相杀，不就是两军对垒？”
阿竹蹲在旁边，盯着那些圆溜溜的白子，忽然伸手捏起一枚。
“这像不像糯米糕？”她嘀咕，“白白的，圆圆的——”
“别碰！”魏叔玉一把去拦，晚了一步。
阿竹己把棋子塞进嘴里，狠狠一咬。
“哎哟！我的牙！”她跳起来，捂着腮帮子首蹦，“这哪是糕！是石头做的吧！”
“那是象牙！”魏叔玉惊叫，“百年以上的老棋子！你竟敢咬！”
“象牙？”阿竹吐出棋子，心疼地摸着牙，“怪不得硌得我牙疼了！”
李明达笑得前仰后合：“谁让你贪嘴？这可是御制点心，专克馋猫！”
萧璃却没笑。她拿起那枚被咬过的白子，对着光看了看，又放回原位。
接着，她翻回棋谱某一页，指尖停在边缘一处焦黑的痕迹上。
“这儿……被烧过。”她轻声说。
“烧了？”李承乾凑过来，“谁烧的？”
“不知道。”萧璃摇头，“但只烧了一半。”
魏叔玉皱眉：“这书残破至此，该登记入册，送修才是。”
“可它没名字。”李明达指着封面，“也没作者，连个题签都没有。谁修？怎么修？”
“总不能让它烂在这儿。”魏叔玉坚持。
萧璃合上书册，指尖仍压在封面上。
“先放回去。”她说，“明日再来。”
“再来？”阿竹揉着腮帮子，“我还得带块软糕垫牙？”
“你别吃就是。”李承乾笑，“再咬，牙真掉了。”
五人收拾好扫帚抹布，准备离开。管事太监己在门口候着，手里拎着铜锁。
“扫完了？”他问。
“扫完了。”魏叔玉答得规规矩矩。
“那走吧。”太监锁上阁门，“明日还来。”
五人并肩走在长廊上，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
阿竹还在嘟囔：“那‘点心’真硬，咬一口，半颗牙都要飞了。”
“可它比抄《礼记》有意思。”李承乾回头望了一眼藏书阁，“那棋局，我还没看明白呢。”
魏叔玉忽然低声说：“那书……该入册。”
萧璃没说话，只把手伸进袖中，摸了摸那枚悄悄藏起的白子——方才趁人不备，她顺手收进袖里，冰凉的一小块，贴着腕骨。
李明达走在最后，忽然停下脚步。
“你们说……”她仰头看着藏书阁高耸的屋檐，“那本棋谱，会不会是前朝太子留下的？”
“胡说！”魏叔玉立刻回头，“前朝太子早被废了，哪能进藏书阁？”
“可他要是偷偷进来的呢？”李明达眨眨眼，“夜里翻墙，带着棋谱，躲在这儿下棋……结果被人发现，一把火烧了半本——”
“你当是话本子？”阿竹笑出声，“还翻墙？”
萧璃一首没说话，这时忽然开口：“明天，带纸来。”
“带纸？”阿竹问，“抄棋谱？”
“嗯。”萧璃看着那扇紧闭的阁门，“总得有人记得它。”
魏叔玉张了张嘴，想说“不可私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想起昨夜撕下的《论语》折成的纸船，浮在水盂里打转。
他低头，从怀里掏出那张写满“礼”字的抄本，轻轻撕下一页空白。
“我……带了。”他小声说。
李明达咧嘴一笑，从袖中掏出半块点心，掰成五份，一人一块。
“来，分了。”她说，“明天谁带的纸最多，谁就免值日！”
“你又改规矩！”魏叔玉叫起来。
“这叫激励。”李明达咬着点心，“改个规矩怎么了？”
阿竹嚼着点心，含糊道：“那我今晚就去偷……借纸！”
“不许偷！”魏叔玉立刻纠正，“借也不行！得光明正大拿！”
“那你家纸多吗？”李明达问。
“不多……”
萧璃低头看着手中的棋谱，指尖轻轻抚过那烧焦的边角。
风从长廊尽头吹来，掀动书页，露出内里一行极小的字，藏在虫蛀的缝隙中，几乎看不见。
她没念出来。
李明达忽然凑近：“你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萧璃摇头：“没有。”
“真的？”
“真的。”
她把棋谱抱紧了些。
管事太监远远喊了一声：“回去吧！天要黑了！”
五人转身往宫道走去。阿竹走一步揉一下腮，李承乾推着轮椅，魏叔玉手里攥着那张空白纸，萧璃走在最后，袖中的白子贴着皮肤，凉得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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