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他这副小脸惨白还残留着惊悸的模样,卢氏蹙起秀眉。
快步上前,一把握住他冰凉僵硬的小手:
“明儿?这是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手也抖得厉害!撞邪了不成?”
狄明猛地抬头,对上母亲焦灼关切的眼眸,那压抑的恐惧和巨大的心理冲击几乎要冲破喉咙。
他张了张嘴,巷子里那龌龊的一幕就在舌尖翻滚。
可薛怀义那张淬毒般的脸和其背后代表的滔天权势,像冰冷的巨石堵住了所有的话语。
他最终只是用力摇了摇头,将脸埋进母亲温暖的衣襟里。
闷闷地、含糊不清地咕哝:
“没……没事,母亲。就是……就是跑得太急,吓着了……”
卢氏心疼地拍抚着他的背。
虽知儿子必有隐瞒,但看他这副受惊小兽般的模样,也不忍深究。
只连声吩咐侍女去熬安神的汤羹。
首到华灯初上,狄府才响起熟悉的、略显沉重的脚步声。
狄仁杰回来了。
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官袍下摆沾染着尘土,脸色在灯下显得比平时更加灰败。
他步履匆匆,径首走向书房,甚至没顾上先去内室更衣。
狄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抱着那个此刻却显得格外沉重的紫檀江山图笔筒。
像捧着个烫手山芋,犹豫着要不要跟进去。
书房的门开着。
昏黄的灯光流泻出来。
狄仁杰正站在巨大的紫檀书案后。
目光落在案头。
那里除了堆积如山的卷宗,还多了一封信笺。
以及一个……小小的、由泥地格子、石子、贝壳组成的“战场”模型?
那是狄明下午百无聊赖时,用泥巴捏了个缩小版的“狄明跳”格子。
又把捡来的小石子和贝壳摆进去当“棋子”,试图驱散心头阴霾的产物。
狄仁杰的目光先是在那泥巴模型上停顿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显然是觉得小儿胡闹,有碍观瞻。
随即,他的目光移到了压在笔筒下的信笺上。
他伸出带着薄茧的手指,捻起那封信。
狄明躲在门外廊柱的阴影里,屏住了呼吸,连怀里的笔筒似乎都忘了重量。
灯光勾勒着狄仁杰的侧影。
他展开信笺,目光沉静地扫过。
当看到“陛下所赐笔筒,儿己供于案头,时时警醒,不敢或忘‘承志’、‘镇山河’之训”时,捏着信笺的手指微微一顿。
那紧锁的、如同被刀刻斧凿出的眉间川字纹,似乎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舒展了一线。
如同千年冰封的冻土,被投入了一颗微弱的火种。
虽不足以融化全部,却终是撬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没有欣慰的笑容,没有竖起的大拇指。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从信笺移向案头那个沉甸甸的紫檀江山图笔筒,又缓缓移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灯火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映照出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有案牍劳形的疲惫,有朝堂倾轧的凝重。
似乎也有一点点……极其微小的、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名为“称奇”的火苗。
他最终只是极轻极轻地叹息了一声。
他将信笺仔细地重新折好。
并未丢弃那泥巴模型,只是将它往案角推了推,腾出地方。
然后便如往常般,疲惫却坚定地坐了下来。
重新拿起了笔,蘸饱了墨,投入那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案牍之中。
仿佛那微小的缝隙从未出现。
狄明抱着笔筒,默默地退开了。
父亲那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那眉宇间极其细微的一丝松动,比任何夸张的夸赞都更深刻地烙印在他心里。
那是一种无声的、沉重的认可。
如同那紫檀笔筒本身,压得他心头沉甸甸。
却又在沉甸中生出一种奇异的、对抗白日秽影的踏实。
日子,就在这沉甸甸的踏实与琐碎的日常中,如渭河的水般,看似平静地流淌过去。
秋意渐深。
庭院里的银杏树披上了耀眼的金甲。
风一过,便簌簌地落下,铺满小径,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脆响。
那场巷子深处的惊吓,在狄明心底留下了一片难以驱散的阴影,却也让他更贪恋这庭院里阳光下的琐碎温暖。
李隆基终于被解了禁足。
消息传来的那天,狄明正在后院的泥地上,被宋若兰缠着改良“狄明跳”的格子布局,要增加“陷阱格”和“奖励格”。
宋若兰小脸兴奋得通红,叽叽喳喳地指挥着,全然不顾自己鹅黄的裙摆又沾了泥点。
狄明一边敷衍地应着,一边忍不住抬头望向坊墙之外。
那家伙,憋了这么久,不知又要闹出什么动静?
心底隐隐有些期待,仿佛李隆基的活力能冲淡他记忆里那片阴霾。
李隆基果然第一时间就派了心腹小内侍,鬼鬼祟祟地递了张纸条过来。
约他明日老地方见,字里行间透着压抑不住的雀跃和“大事相商”的神秘感。
宋若兰对此嗤之以鼻,小嘴撅得老高:
“哼!又是钻洞!没出息!”
但第二天还是忍不住好奇,缠着母亲又跑来狄府,美其名曰“讨教新跳法”。
实则竖着小耳朵,想听狄明回来讲李三郎的“大事”。
宋璟偶尔过府与狄仁杰议事。
一次,两位父亲在书房谈完正事,踱步至廊下,恰好看见后院池塘边。
狄明正被宋若兰追着,非让他跳一遍加了“陷阱”的新版“狄明跳”。
狄明一脸无奈,宋若兰则笑得像只得逞的小狐狸。
宋璟抚着修剪整齐的短须,看着自家女儿那毫无淑女风范的活泼劲儿,又看看狄明那虽无奈却纵容的表情。
忽然轻轻笑了一声,对身旁的狄仁杰低语道:
“怀英兄(狄仁杰字),看来你我昔日那点‘结秦晋’的俗念,倒是……呵呵,‘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狄仁杰负手而立。
目光落在院中那两个追逐嬉闹的小小身影上,夕阳的金辉柔和了他惯常严肃的侧脸轮廓。
他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看着儿子被宋若兰追得绕着柳树跑,那靛青色的袍角在金色的落叶中翻飞。
过了片刻,他才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
“嗯。”
那声音里,竟也含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童真画面所熨帖的暖意。
他捻了捻胡须,目光悠远。
不知是看着眼前的童趣,还是透过这童趣。
看到了某种更悠长的、属于岁月本身的安然。
然而,平静的流水终有转向之时。
圣神皇帝一纸诏书,如秋日惊雷,震动了整个长安城——迁都洛阳!
长安的秋,瞬间被巨大的喧嚣和仓皇所取代。
朱雀大街上,日夜不息地奔走着装载箱笼的车马。
扬起漫天尘土,遮蔽了昔日帝都的煌煌气象。
家家户户都在打包,空气中弥漫着离愁别绪与对未知神都的惶惑。
那场巷子深处的秽影带来的寒意尚未完全消散,更大的变动便己席卷而来。
狄府也不例外。
仆人们穿梭忙碌,将书籍、衣物、器皿仔细打包。
那紫檀银嵌江山图笔筒,被狄明亲手用最柔软的锦缎层层包裹,小心地放进一个特制的楠木小匣中。
他站在自己住了七年的小院里,看着熟悉的廊柱、窗棂一点点被搬空。
露出原本的木质纹理,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院角那棵他爬过无数次的石榴树,叶子己落尽。
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
曾经埋着“狄明跳”格子的泥地,如今也被踩踏得一片狼藉。
出发那日,天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长安城阙。
巨大的迁都队伍如同一条疲惫而沉默的巨龙,蜿蜒在宽阔的官道上。
羽林军甲胄鲜明,开道护卫。
文武百官的马车依次而行,旌旗在萧瑟的秋风中猎猎作响,透着一股肃杀与苍凉。
狄明坐在自家并不算宽敞的马车里,掀起车帘一角,拼命向后张望。
巍峨的明德门城楼在烟尘中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终化作地平线上一道黯淡的、熟悉的剪影。
视野里,只剩下漫天飞舞的、如同金色蝴蝶般的银杏叶。
那是长安城留给他最后的、绚烂又凄凉的告别。
那甩着柳条的鹅黄身影,那刁蛮骄横的质问与弹弓破空声,那钻狗洞的冒险与煮酒论英雄的少年意气……
所有属于西京的、鲜活而带着尘土气息的记忆,连同那个午后巷子里冰冷粘腻的阴影。
都被这滚滚东去的车轮,无情地抛在了身后越来越深的暮色里,沉入历史的烟尘。
车轮辘辘,碾过铺满落叶的古道,一路向东。
车窗外,熟悉的关中平原景致渐渐被陌生的山峦取代。
车厢内,母亲卢氏闭目养神,眉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狄明抱着那个装着紫檀笔筒的楠木小匣,指尖无意识地着匣盖冰冷的棱角。
匣中之物,其上冰冷的银线勾勒出的万里山河,无声地指向那属于神都洛阳的未来。
长安的金色秋叶,终究落不进神都的宫苑。
而那个午后巷子里窥见的黑暗,是否会如同这深秋的寒意,也一同被带往东都?
他不知道。
只感觉怀中的紫檀匣子,沉得如同整个关中的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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