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秋,比长安来得更湿,更沉。
铅灰色的天空如吸饱了水的厚重锦帛,沉沉地压在新都神都初具轮廓的宫阙殿宇之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味——新漆的刺鼻桐油味、湿漉漉的尘土味、远处洛水带来的微腥水汽。
还有……无处不在的、刚刚移栽过来的牡丹根茎散发出的、带着泥土芬芳的生机。
巨大而崭新的宫殿群落如同蛰伏的巨兽。
在阴沉的天空下伸展着朱红或玄青的飞檐斗拱,金箔在稀薄的日光下努力闪烁。
却总被灰蒙蒙的水汽晕染开,失了长安大明宫那种煌煌耀目的锐气。
狄明坐在马车里,掀起车帘一角。
好奇又陌生地打量着这座被女皇意志强行催生出的帝国新心脏。
宽阔得近乎空旷的“天街”上,车马人流远不及长安朱雀大街的熙攘,显得有些冷清。
道路两旁新植的树木尚未成荫,叶子也蔫蔫的,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
穿着各色官服、行色匆匆的官吏,操着南腔北调的口音。
运送石料木料的牛车发出沉重的吱呀声。
匠人们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攀爬、敲打,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一切都透着一种匆忙的、尚未完全落定的躁动与浮华。
狄明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楠木小匣,里面那方紫檀银嵌的江山图笔筒。
似乎成了他与沉甸甸的长安记忆之间,唯一的、冰冷的维系。
狄府的新宅位于尚善坊,靠近洛水。
仆人们还在进进出出地归置箱笼,显得有些忙乱。
狄明刚帮着母亲把几件要紧的瓷器安置好,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门房就匆匆来报:
太平公主府遣人送来了帖子。
烫金的帖子,带着太平公主府特有的、混合着名贵熏香的矜贵气息。
展开,是上官婉儿那清逸中带着筋骨的字迹,言简意赅:
公主殿下新府邸初成,又逢……佳期将近,特邀狄公阖府过府一叙,赏新苑牡丹。
“佳期?”
狄明一愣。母亲卢氏在一旁轻叹一声,低语道:
“是了,公主殿下……又要成婚了。这次是武攸暨(武承嗣堂弟)。”
狄明心头微微一跳。太平姑母……再婚?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太平公主那张艳光西射、永远带着一丝慵懒笑意和深不可测的眼眸。
上一次婚姻,那位薛驸马……似乎才去世不久?
可看这帖子的语气,太平姑母似乎……并无多少哀戚?
三日后,狄明随父母兄嫂,踏入了太平公主位于积善坊的崭新府邸。
这府邸的气派,远非长安旧宅可比。
占地极广,亭台楼阁皆用巨木新造,尚未褪去木料本身的清香。
奇石堆叠的假山嶙峋,引洛水活泉穿府而过,流水淙淙。
虽是深秋,暖房精心培育的各色牡丹竟争奇斗艳,大朵大朵地绽放着。
姚黄魏紫,在略显阴沉的天气里泼洒出浓烈到近乎妖异的色彩,空气里浮动着馥郁到令人微醺的花香。
太平公主就在这满园盛放的“秋牡丹”丛中接见了他们。
她斜倚在一张铺着雪白狐裘的宽大坐榻上,穿着一身极其华美的石榴红蹙金绣鸾鸟纹广袖宫装。
云鬓高耸,簪着赤金点翠的九尾凤钗,凤口衔下的珍珠流苏随着她慵懒的动作轻轻摇曳。
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上,薄施脂粉。
眼波流转间,依旧是那睥睨众生的风华绝代,甚至比在长安时更添了几分……肆无忌惮的明艳。
她身侧侍立着几位姿仪出众、气质各异的郎君。
或抚琴,或捧书,或只是垂手侍立。
皆低眉顺眼,不敢首视公主容颜。
“怀英(狄仁杰字),卢夫人,快请坐。”
太平公主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微沙的磁性,含着笑意,目光在狄仁杰略显清减的脸上掠过。
又落到卢氏和狄光嗣夫妇身上。
“光嗣也愈发稳重了,新妇瞧着也温婉可人。”
她随口寒暄着,语气亲昵自然,仿佛只是寻常家宴。
侍女奉上香茗和精致的茶点。
太平公主端起一只薄如蝉翼的定窑白瓷盏,用镶着红宝石的鎏金护甲,轻轻拨弄着盏中碧绿的茶汤,动作优雅至极。
她似乎兴致很高,闲谈着洛阳新都的见闻。
哪家府邸修得别致,哪处宫苑景致最佳,又抱怨了几句新移植的牡丹不够精神。
“说来。”
她像是忽然想起,眼波随意地扫过狄明,又落到狄仁杰身上,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过些日子,本宫府上还有些热闹,怀英和卢夫人可一定要带着孩子们来捧场。”
她顿了顿,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家父狄仁杰:我是真不想当宰相啊 语气轻松得如同在说一场寻常的赏花会。
“这新驸马……武攸暨,人还算妥帖。”
她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仿佛谈论的不是自己的终身大事,而是一件新得的、还算合意的器物。
周围侍立的郎君们依旧垂首,神色毫无波澜。
狄明却觉得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上来。
他看着太平公主在满园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浓艳到虚假的牡丹映衬下,那张美得惊心动魄却毫无新嫁娘羞涩或喜悦的脸。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属于权力顶端的、冰冷而任性的疏离感。
婚姻于她,似乎真的只是一件华服。
旧了,破了,便换一件新的,仅此而己。
那慵懒笑意背后,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狄明正恍惚间,忽听母亲卢氏在一旁温声道:
“还未恭喜殿下。说起来,我们光嗣……也定下了婚期,就在下下月初八。”
“哦?”
太平公主的注意力被稍稍拉回,她看向一旁规规矩矩坐着、努力维持沉稳却掩不住一丝紧张和期待的狄光嗣。
又看看他身边那位温婉垂首的新妇,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真实的、属于长辈的柔和笑意。
还夹杂着一点……难以言喻的感慨。
“好,好。”
她连说了两个“好”字,声音里的慵懒沙哑似乎沉淀下去些许,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
“少年夫妻老来伴……是好事。”
她端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
目光似乎透过眼前一对璧人,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那眼神里有一闪而逝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
“这等喜事,本宫焉能不至?”
她笑了笑,那笑容里难得地褪去了几分惯常的锋芒,多了点属于“姑母”的温情。
她的目光随即又落回正低头假装专心对付一块牡丹花形点心的狄明身上,眼中的那点温情瞬间化作了促狭的笑意。
她忽然伸出戴着鎏金护甲的手,那护甲尖带着冰凉的金属触感。
如同鸟喙般,极其自然地、带着点不容抗拒的亲昵,轻轻在狄明光滑的脸颊上刮了一下。
动作快得像一阵风掠过花瓣。
“瞧瞧我们小狄明。”
太平公主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慵懒带笑的调子,眼波流转。
扫过狄仁杰和卢氏,带着点看好戏的意味。
“看着大哥成家,是不是也眼热了?放心,你也……快啦!”
“咳咳咳!”
狄明正努力把最后一口点心咽下去,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刮和一语双关的话惊得岔了气。
剧烈地咳嗽起来,小脸瞬间涨得通红。
他猛地抬起头,对上太平公主那双含着促狭笑意、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眸,又慌乱地瞥向父母。
父亲狄仁杰依旧神色沉静,只是端起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母亲卢氏则微微蹙眉,嗔怪地看了太平公主一眼,带着点“殿下莫要拿孩子打趣”的无奈。
狄明只觉得脸上被刮过的地方火辣辣的。
那一点冰凉的触感仿佛己烙在了皮肤上,留下了一道看不见却异常鲜明的印痕。
他慌忙低下头,恨不得把脸埋进面前的点心碟子里。
太平公主那慵懒带笑的“快啦”两个字,像两颗滚烫的石子。
投入他刚刚因洛阳陌生感而有些沉寂的心湖,激起一片混乱的涟漪。
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宋若兰叉着腰、举着柳条、小脸上沾着泥点子的娇蛮模样。
还有她嫌弃紫檀笔筒“丑”时皱起的小鼻子……
太平公主看着他这副窘迫的样子,似乎更愉悦了,发出一阵低低的、如同上好丝绸摩擦般的笑声。
她收回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孩童脸颊温软的触感。
她不再看狄明,转而与狄仁杰谈论起迁都后朝堂的一些琐事,语气恢复了惯常的从容与掌控。
狄明却再也无法专心。
他坐在那里,耳中是长辈们平静的交谈声。
鼻尖是浓烈到发腻的牡丹香气,脸上那点被护甲刮过的微痛和残留的冰凉却异常清晰。
他悄悄抬起手,用袖子用力擦了擦脸颊,仿佛想擦掉什么看不见的印记。
殿宇崭新,牡丹妖娆。
太平姑母的笑语如同裹着蜜糖的薄刃,大哥即将展开的新生活近在眼前……
这神都洛阳的一切,都像一场盛大而虚幻的戏。
而他脸上这点微不足道的、属于孩童的窘迫和那一点冰凉的触感,竟成了此刻最真实、最鲜活的印记。
如同一个无形的胭脂印子,牢牢地烙在了踏入神都最初的懵懂里。
这印记,无关情爱,却带着权力游戏的冷冽气息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宿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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