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的病榻缠绵，仿佛一道无形的分水岭，悄然改变了神都的权力生态。
尽管女皇恩旨优渥，赏赐不断，御医往来不绝。
但一个无法日日立于朝堂、参决机要的宰相，其影响力终究不可避免地滑落。
往日门庭若市的狄府，渐渐显出一种繁华落尽后的冷清。
唯有张柬之、姚崇、宋璟等核心老臣依旧时常前来探视。
低声与卧榻上的狄仁杰交换着对时局的看法。
只是声音里多了许多沉重与谨慎。
朝堂之上，空缺的权力空间迅速被填补。
武三思一党气焰复炽，趁机安插亲信，抢占要害职位，对东宫事务的刁难和攻讦也变本加厉。
太平公主则更加活跃，她利用武则天因狄仁杰病倒而可能产生的一丝倚重女儿的心理。
更加频繁地出入宫禁，插手政务，其势力在暗中不断扩张。
太子李显失去了狄仁杰这最强大的朝堂奥援，顿时又变得有些手足无措。
虽有张柬之等人竭力维护，但面对武三思和太平公主的联手挤压。
有时是默契，有时是各自为战。
他主持的那段河工政绩很快便被新的风波所掩盖，监国之权也变得愈发有名无实。
韦后更是焦虑万分，一方面加紧对女儿的笼络和对武则天的奉承，另一方面也不得不将更多希望寄托于狄仁杰可能的康复。
以及……那个似乎总能带来些意想不到转机的狄明。
狄明将这一切变化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却表现得异常沉稳。
他深知父亲此刻最需要的是静养，绝不能再用烦心事去劳他的神。
他将外界的风波尽可能过滤在父亲病榻之外，只拣些无关痛痒的消息说与他听。
同时，他开始更主动地承担起一些联络和沟通的角色。
他频繁出入张柬之、姚崇等人的府邸，名义上是代父请教学问、问候起居。
实则将父亲卧病期间思考的一些关于朝局、关于如何稳固太子的零散想法。
转达给诸位老臣，并听取他们的意见，再带回给父亲。
他成了病榻上的狄仁杰与外界老臣之间一道隐秘而可靠的桥梁。
他也更加注重与李隆基的联系。
两人常约在偏僻的茶楼或道观会面。
李隆基对狄仁杰的病情表示了真挚的关切，但话题很快便会转入对眼下局势的忧虑。
“明弟，狄公病重，武氏越发嚣张。太子伯父处境艰难，我等难道就只能坐视吗？”
李隆基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狄明沉声道。
“兄长稍安勿躁。父亲虽病，然志未消。张公、姚公等仍在朝中，清流之心亦向太子。此刻妄动，反遭其害。我等当如静水，深流不息。”
他停顿一下，目光锐利地看向李隆基。
“倒是兄长，近日是否觉得，太平公主殿下，似乎比以往更愿与东宫走动了？”
李隆基冷哼一声。
“她？不过是见狄公病倒，觉得太子伯父更易掌控罢了。她想做那幕后之人，怕是打错了算盘！韦伯母（韦后）也不是易与之辈。”
“鹬蚌相争，渔人未必得利，但水却会被搅浑。”
狄明意味深长地说。
“水浑了，才好摸鱼。兄长只需继续韬光养晦，结交军中实权子弟，静观其变。父亲曾言，陛下圣心，深不可测，未必乐见某一家独大。”
李隆基目光一闪，若有所思，缓缓点头：“明弟所言极是。为兄明白了。”
除了在高层之间穿针引线，狄明也继续拓展着他的“基层”人脉。
他利用“请教学问”的名义，与诸如张说、裴耀卿等青年才俊的交往愈发深入。
他不再仅仅讨论诗文经义，而是开始有意引导话题，探讨一些具体的政务难题，例如漕运损耗、边军粮饷、吏治考核等。
每每能提出一些新颖而切中要害的见解，令这些未来的栋梁刮目相看。
隐隐然将他视为了一个可以平等交流的、极具潜力的政治伙伴，而不仅仅是一个聪慧的孩子。
这一日，狄明从外面回来，先去父亲房中问安。
狄仁杰精神稍好，正靠在榻上由卢氏喂着汤药。
“父亲今日气色好些了。”狄明欣喜道。
狄仁杰微微颔首，喝完药，挥挥手让卢氏先下去。
他仔细端详着狄明，忽然道。
“明儿，你近日……似乎清瘦了些，也……沉稳了许多。”
狄明笑了笑：“孩儿无事。只是天气渐热，有些苦夏。”
狄仁杰摇摇头，目光深邃：“外面的事……为父虽不出门，亦能猜到几分。难为你了。”
“能为父亲分忧，是孩儿的本分。”
“分忧……”
狄仁杰喃喃道，眼中掠过一丝复杂，“莫要太过勉强自己。
你还小……这担子，本不该这么早压在你身上。”
“父亲，”狄明握住父亲枯瘦的手，语气坚定。
“雏鹰终须展翅。能早一日为父亲、为这个家分担，孩儿心中反而踏实。”
狄仁杰凝视着他，良久，眼中泛起一丝欣慰，最终化为一声轻叹。
“也罢……只是切记，凡事……谋定而后动，三思而后行。如今为父能帮你的……不多了。”
正说着，忽有下人来报：宫中天使来了！
狄明心中一凛，连忙起身整理衣冠，迎了出去。
来的是一名中年内侍，态度还算客气，宣读了武则天口谕：
陛恤狄卿病体，特赐冰蚕丝席一张、南海珍珠粉十斛，以供消夏安神。并问狄卿近日可好些了？陛下甚为挂念。
狄明代父谢恩，恭敬地回答了父亲的病情，自然是往好了说，并小心试探道。
“有劳陛下挂心，臣父子感激涕零。不知陛下近日圣体安康？”
那内侍笑了笑：“陛下万安。只是近日政务繁忙，尤其是关于修缮龙门佛窟及为先帝祈福之法事，陛下颇为关切，常召梁王与太平公主殿下商议。”
内侍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却让狄明心中猛地一沉。
修缮佛窟、举办法事，这既是宗教活动，更是重要的政治信号！
武则天在这个节点重提此事，并将事宜交给武三思和太平公主主导，其用意深远！
这是在向天下昭示她对佛教的支持。
这不仅是武周政权合法性来源之一，更是对武氏和太平公主的又一次重大抬举，无疑会进一步挤压东宫的生存空间！
送走内侍，狄明回到父亲房中，将口谕和赏赐告知，并低声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狄仁杰听罢，沉默良久，蜡黄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最终只是缓缓闭上眼，疲乏地挥了挥手。
“知道了……陛下这是在……平衡啊。此事……我等……暂且无力插手……静观其变吧。”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狄明退出父亲房间，心中波澜起伏。
女皇的“平衡术”越发精妙，也越发冷酷。
父亲的病倒，似乎加速了许多事情的进程。
他知道，不能再仅仅满足于传递消息和暗中联络了。
他必须想办法，在这新一轮的风波中，为父亲，为太子，也为他自己，争取到一些主动。
他望向皇宫的方向，目光渐渐变得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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