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被谁抖开的纱巾，轻轻漫过天台边缘。风停了，伞骨上的月光一点点淡下去，水泥地上摊着的试卷，右下角那团晕开的蓝墨正被晚风舔舐得发干，像块褪色的印记。
夏悠把笔帽扣上时，动作比平时慢了半拍。她没急着收拾书包，反而伸手抽出叶逸放在一旁的深蓝色笔记本，封面那片干枯的银杏叶随着动作轻轻颤了颤——叶脉上还留着道浅痕，是上周她不小心用指甲划的。
翻开本子，那些关于跳舞和踢垃圾桶的数据果然都在，字迹比草稿本上的工整些，连垃圾桶倾倒的角度都标着精确的37度。她抬眼时，叶逸正把橙色荧光笔往侧袋里塞，笔帽没盖紧，露出半厘米的笔尖。
“你连我转圈角速度不稳、踢垃圾桶重心偏移都记，”她用指尖点了点那行“Δx=0.15m”，“是怕我摔着，还是怕我把你那堆公式打乱？”
叶逸的动作顿了顿，没接话。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草稿本，顺手用笔尖把刚才画的抛物线描深了一道，墨色在纸上洇开小小的晕。
“数据是用来预测结果的。”他说，声音比平时低些，“不是用来猜情绪的。”
夏悠翻页的力道忽然重了些，纸张哗啦作响。她翻到一页写满推导过程的纸，却在密密麻麻的公式中间撞见只歪头的小猫，耳朵竖着，像是在听什么动静。再往后翻，是她某次体育课绑鞋带的侧影，铅笔勾勒的线条有点抖，旁边写着“Δt=0.3s”。
“这是什么？”她指着那串数字，忽然想起那天系鞋带时，他就站在隔壁跑道，“我愣神的时间？你还给我计时？”
叶逸的目光扫过那行小字，像是才发现它的存在。他没否认，只是把荧光笔彻底塞进袋里：“反应延迟会影响动作连贯性。”
“那你记这么多干嘛？”她的声音忽然低了，像被什么东西压住，“我又不是你的实验样本。”
叶逸终于抬眼看她。他的眼神很静，不像之前那种无懈可击的冷静，倒像是解到一半的公式卡了壳，卡在某个关键步骤里。
她忽然注意到，这个总爱用公式解释一切的男生，说话时语气生硬得像在背诵课本，停在书包拉链上的手，指尖微微泛着白，指节绷得很紧，像是在攥着什么没说出口的话。
“样本需要稳定性。”他轻声说，喉结动了动，“你动作轨迹重复率高，适合建模。”
夏悠皱起眉，刚要开口，指尖却先一步翻到了下一页。那页纸上画着个简笔小人，站在秋千上，绳索摆动的弧度被标成θ角，旁边写着“T=2π√(L/g)”——单摆周期公式。小人脸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嘴角翘得老高，熟悉得让她心头猛地一跳。
那是五岁那年，小区停电的夜里，她攥着叶逸的衣角在秋千上晃悠的样子。那晚他举着支快没电的手电筒，光打在她脸上，像个摇晃的光斑。
“这你也画？”她的声音发紧，指尖按在那个笑脸的嘴角上，“那晚根本没人看见。”
叶逸沉默了几秒。他抬起左手转了转笔，又忽然停住，笔帽上的“F=ma”在月光下闪了下。
“我记得。”他说，声音轻得像怕被风吹走。
就在这时，叶逸的手机响了，铃声是短促的“嘀嘀”声，像实验室的提示音。他看屏幕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抬手示意她稍等，接通后的第一句话带着明显的公式腔：“实验数据己整理，明早发您邮箱。”
夏悠刚要开口问，就听见他对着电话说：“林教授，样本组三的离心速率需要调整，否则蛋白沉淀不充分。”
她愣住了。林教授是教生物竞赛的，上周家长会还见过，听说儿子也在本校，只是她从没往叶逸身上想过。
“林教授？”等他挂了电话，她的声音都变了调，“你妈是林教授？那你平时叫她……”
叶逸把手机放回口袋，动作很慢，拉链拉到一半又停住。“她习惯公事公办。”他说，目光落在自己磨白的校服袖口上，“我也……习惯了。”
夏悠低头再看那页秋千涂鸦，忽然发现公式下方还有行极小的字，几乎被笔迹盖住——“Δt=∞”。
“这是什么？”她指着那行字，指尖有点发颤。
叶逸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瞳孔微缩了下。他没回答，只是喉结动了动。
“无限时间？”她喃喃着，忽然想起五岁那晚，她在秋千上荡到第十三次时，叶逸突然说“再荡七次就来电”，结果第七次荡到最高点时，楼道的灯真的亮了，“你算什么能算到无限？”
叶逸终于伸手，轻轻合上本子。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指腹擦过封面的银杏叶，留下道浅淡的痕。
“那是笔误。”他说，声音有点干。
“是吗？”夏悠盯着他，忽然想起他总在她练舞时站在窗边，想起他草稿本上那些只有她能看懂的小动作记录，“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我每次转圈你都记？为什么我踢个垃圾桶，你连重心偏移都算？为什么……”她的声音低下去，像落进深水里，“五岁那晚的事，你连摆动周期都推出来了？”
叶逸站在原地没动，白衬衫的后领被风掀起个小角，露出节凸起的脊椎骨。远处教学楼的灯己经全灭了，只剩行政楼几扇窗还亮着，像悬在黑夜里的星子。风又起了，吹起他额前的碎发，也吹动了笔记本边缘那片银杏叶。
夏悠忽然发现，那片叶子的脉络被人用铅笔描过，画成了个微小的坐标系，横轴标着“t”，纵轴写着“x”，原点处画了个极小的圆点，旁边标着“XY-0917”。
她猛地抬头：“这日期……是我们第一次一起荡秋千那天。”
叶逸没否认。他抬起左手，把那支黑色水笔轻轻放进书包侧袋，动作一丝不苟，像是在进行某种精确的实验操作。他的虎牙轻轻咬着下唇，留下道浅白的印，像在计算某个难以推导的变量。
“你不觉得奇怪吗？”她忽然说，风把她的碎发吹到脸上，“你用公式算一切，可你妈叫你‘叶逸’的时候，你却要叫她‘林教授’？”
叶逸的手顿在书包拉链上。
他背对着她站了会儿，肩膀的线条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像道绷得很紧的弦。过了几秒，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风卷走。
“因为……”他顿了顿，像是在找一个合适的词，又像在换算单位，“有些东西，没法用公式定义。”
夏悠没再追问。她低头看着本子，指尖轻轻着那个转圈的小人，裙摆的弧度画得有点歪，像是某种没闭合的轨迹。
她忽然笑了下，笑声被风吹得有点散：“那你有没有算过，我什么时候会把这本子还你？”
叶逸转过身时，目光刚好落在她被风吹乱的发梢上。他的眼神很静，像深夜的实验室，仪器都停了，只剩数据在屏幕上无声流淌。
“不用还。”他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哑，“它本来就是你的。”
夏悠愣住了，怀里的笔记本忽然变得有点沉。
她合上本子抱在怀里，风从天台边缘卷上来，吹得她脖颈发凉。她没去捋被吹乱的头发，只是抬头看他。
“那你有没有算过，”她的声音很轻，像在问一道没有标准答案的题，“什么时候该接住我？”
叶逸站在原地没说话。
他只是抬起左手，把那把黑色长柄伞重新撑开，伞面在暮色中缓缓展开，像道沉默的屏障。伞沿微微倾斜，刚好挡住她头顶的夜空，连带着把那片游移的月光，也圈进了小小的阴影里。
他的指尖还沾着粉笔灰，在深色的伞柄上留下道浅白的痕，像个没写完的批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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