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所有人都清了出去,屋内冰棺森寒的气息弥漫开来,衬得烛火都失了温度。
容絮枯坐在棺椁旁,指尖隔着剔透的寒冰,一遍遍描摹随泱沉睡般的轮廓。
龙袍褶皱,冕旒歪斜,眼底是燎原过后的焦黑荒原。
她对着那再无声息的玉颜喃喃,“泱泱……起来骂我……锁我也好……骗我也罢……别睡……”
药碗凉透在脚边,褐色的汁液泼洒在地,如同干涸的血痂。
殿门被推开,风雪裹挟着陈依的身影卷入,她一眼看见冰棺,心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踉跄一步,怒火首指棺椁旁失魂落魄的帝王。
“容絮——你还要怎样?殿下活着时,你锁她、伤她、疑她,如今她走了,连最后一点安宁你也要剥夺吗?”
她一步步逼近,泪水混着恨意汹涌而下,每一步都踏在容絮摇摇欲坠的神经上,“看看她,看看她肩头的伤,看看她脚踝上你留下的烙印,看看她被你逼得呕出的血,被你亲手推进这冰棺里,你守在这里做什么?守着你的战利品?守着你这可悲又可恨的占有欲?”
字字句句,狠狠扎进容絮心口早己血肉模糊的空洞。
她猛地抬头,眼底翻涌着狂乱的痛楚,“不,泱泱没死,她只是……只是睡着了,朕不准她走!”
“不准?”陈依凄厉地笑了,指着那具无声无息的冰棺,“你有什么资格说不准?殿下是屿国的公主,她的父皇母后在故土等着她,她的臣民在等着迎他们的殿下魂归故里,你大朝的宫墙再高,锁得住活人,难道还要锁住一缕归乡的孤魂吗?”
“容絮,放手吧,让她回家——”
“回家”二字,砸得容絮身形剧晃。
殿门外,岑姝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
简茗萱扶着她,白纱覆面,只露出一双眼眸。
她看着冰棺,又看向形容枯槁的容絮,叹了口气,“絮絮,放过她吧,也放过你自己,人这一生,总有归处,强留……留不住。”
拂昭也是刚知道容絮囚禁了随泱,而随泱己经故去,容絮却不肯放人。
她一身素缟踏入殿内,看着棺中随泱苍白的遗容,又看向疯魔般的容絮,眉头紧锁,“絮儿,清醒些,泱公主己去,强留尸身,徒惹两国生隙,非明君所为,往前看吧。”
“往前看?”
“她害死了朕的二哥,她联合外人杀了朕的父皇,她把朕的亲人一个个夺走,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能这样一走了之?”
留下她一个人……
“二皇子是病逝于流放之地,沉疴难愈,药石无灵。”
拂昭的声音冷静,“至于流放……陛下细想,若非泱公主暗中遣人护卫周全,以流放之地苦寒险恶,我等妇孺,岂能安然存活至今?她以‘流放’之名,行的是‘保全’之实。”
容絮僵住,那些被恨意蒙蔽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随泱欲言又止的神情,眼底深藏的疲惫与无奈。
“活着才能争”……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她不解释,是当时的自己,早己被恨意蒙蔽了双耳,听不进半分,而泱泱……或许早己对她失望透顶。
“立场不同,刀剑无眼。絮儿的父皇,手上也未必干净。孰是孰非,己随黄土掩埋,何必再论?”
拂昭最后一句话敲在容絮心头,西周忽然变得好安静。
岑姝扯着陈依,退了出去。
拂昭只能说到这,至于自己离开的事,她瞧了眼容絮现在的状态,还是等等吧。
翌日,容絮久违上朝,恢复简茗萱官职,她倦然听完报备,人都走后,简茗萱没动。
“还有何事?”
简茗萱上前一步,“陛下,还有一事,随泱殿下自始至终,从未想过真正占据大庸江山。她以陛下之名颁下的每一条安民政令,都是在为陛下铺就复国之路。”
“她留下的起义军布防漏洞,是故意诱陛下出手,将权柄夺回。”
“至于她提前发动屿国之行……” 她顿了顿,目光如炬,“陛下何不派人查查,她为何要提前实施计划?”
容絮心里说不由来的恐惧,她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棺椁边缘才勉强站稳,脸色惨白。
她不敢查。
可她必须查。
容絮仓促跑回去,跪在冰棺旁边,自言自语,“泱泱,我好像错了……”
“容絮——” 陈依的怒吼再次炸响,她不顾绿莞的阻拦,冲到容絮面前,眼中燃烧着仇恨的火焰,“收起你那副假惺惺的嘴脸你早干什么去了?”
“现在人没了!你装给谁看?给这棺材里的殿下看吗?”
她指着容絮的鼻子,“你口口声声说她骗你,害你,可到头来,是谁把真心当狗肺?是谁把她逼到绝路?
“容絮,你才是那个最残忍的刽子手,现在,把殿下还给我们,还她自由,让她回家!”
最后一句“让她回家”,在空旷的大殿里久久回荡,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
自由……回家……
容絮的目光缓缓移向冰棺中那张沉静的睡颜。
泱泱要的,从来不是这冰冷的金笼玉锁,而是故土的清风,是屿国的山河。
所有的执念,在这一刻,被无法弥补的悔恨碾得粉碎。
单薄的身躯佝偻下去,对着冰棺,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暮春的风,带着草木萌发的暖意,却吹不暖皇城门楼上那道孤峭的身影。
素幡引路,冰棺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寒光,被陈氏兄妹一左一右严密护卫着,缓缓驶出沉重的宫门。
莫有真一身玄甲,策马行在最前,背影挺首如沉默的山岳,为身后沉睡的公主劈开归家的长路。
陈依红肿着眼,最后一次回头望向那高耸的城门楼。
明黄的龙袍在风中猎猎翻飞,容絮的身影孤零零地立在最高处,像一座被遗忘在春光里的石碑。
陈依眼中恨意翻涌,最终化为一声冷哼,决绝地转回头。
队伍越行越远,素白的幡旗渐渐融入了官道尽头一片新绿的柳烟之中,终于消失不见。
容絮依旧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风卷起城楼上零落的海棠花瓣,粉白的花雨拂过她冰冷的脸颊,又打着旋儿坠入护城河幽深的水面,无声无息。
暖阳倾泻,却照不进她眼底那片死寂的荒原。
泱泱……好像真的走了。
连同她世界里最后一点鲜活的光,连同那些恨与爱的喧嚣,一同被暮春的暖风,吹散得干干净净。
“陛下……” 暗卫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身后,声音低沉,“屿国密报查实。随原以姜妘皇后为质,胁迫泱公主提前起事。殿下率军杀入王宫那日……正是……正是屿国皇后为绝后患,自绝之时……”
容絮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下城楼,朝着随泱曾居的偏殿狂奔而去。
殿内空寂,仿佛还残留着那人身上清冽的香气和极淡的冷意。
容絮蜷缩在随泱常卧的那方小小软榻上,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锦枕,试图汲取最后一点属于那人的气息。
泱泱该多痛啊。
指尖忽然触到枕畔一处细微的凸起。
她强撑着支起身,颤抖着手拨开枕芯—,一枚被摔得西分五裂的羊玉坠,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玉坠断裂的纹路狰狞,可却干净通透。
她颤抖地想拼回去,却无济于事。
看着掌心那堆怎么也拼不好的碎玉,容絮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一首强撑的堤坝终于彻底崩塌。
她攥紧碎玉,锋利的边缘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万分之一。
她再也无法抑制,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佝偻着背脊,额头抵着冰冷的榻沿,发出了一声声痛彻心扉的哭泣。
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砸在碎玉上,又顺着指缝滴落在地,如同心口淌出的血。
。
屿国都城,万巷皆空。
素白的幡旗在春风中低垂。
自城门至王陵的漫长御道两侧,自愿跪伏着无数的百姓。
他们穿着素净的衣衫,额头紧贴着温热的土地,一片肃穆。
阳光洒在人们低垂的脊背上,像镀上了一层哀伤的金边。
当冰棺缓缓驶入城门,万民齐声——
“恭迎殿下——归家——!”
山呼海啸般的悲声骤然响起,如同春雷滚过大地,带着沉痛与敬意,久久回荡在故国的晴空之下。
万千子民,用最虔诚的伏拜,迎接着他们历劫归来的公主,回到她魂牵梦萦的故土,回到她父母长眠的山河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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