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的宫阙在容絮手中褪去了血火之气,渐次舒展出勃勃生机。
一道道政令如同春雨,悄然浸润这片饱经离乱的土地。
简茗萱官复原职,一路擢升,首至紫袍加身,位列宰辅。
御书房内,君臣对坐,案头奏章堆积如山,容絮朱笔批阅,简茗萱条陈应对。
过往的刀光剑影,皆被这案牍劳形无声掩埋。
容絮遍召天下名医,岑姝面上的白纱终于揭去,新生的肌肤泛着淡淡的粉,如初春桃瓣,不细看己难觅灼痕。
并以帝王之尊亲为岑家追封,立碑撰文。
她做这些时,眉目沉静,专注得近乎苛刻。
只有岑姝知道,御案一角,总搁着个小小的锦囊,里面是几块触手生凉的碎玉。
容絮批阅间隙,指尖总会无意识地拂过锦囊粗糙的纹路,目光便投向虚空某处,久久不动。
“絮絮,放下吧。”御花园新柳如烟时,岑姝轻声道。
春风拂过容絮鬓角,几缕碎发垂落,衬得她侧脸愈发清瘦。
容絮的目光掠过花丛中翩跹的彩蝶,蝶翼轻盈,振翅间搅动细碎的光尘。
她看着,眼神却穿透了那绚烂的生灵,落在更渺远的所在。
“我也想忘,可有些人,注定要刻在骨头上,刮也刮不去。”
柳芽初绽绿影, 风递过花信,转眼覆了霜,又携来梅香。
檐下燕去,阶前雪至,不过转身。
年关即将来到,拂昭一身素净袄裙,踏入暖阁。
炭火烘出融融暖意,容絮正对着一盘残局出神,黑白子错落。
“陛下。”拂昭屈膝。
容絮抬眸,眼中掠过一丝依赖,“嫂嫂来了。年节事忙,留下帮衬朕可好?这深宫……朕只有你这一个亲人了。”
拂昭沉默片刻,眼底沉淀着历经沧桑后的平静。
她缓缓摇头,“此来前来,是向陛下辞行。”
容絮执棋的手顿在半空,“思槐尚在稚龄,你……当真要走?”
拂昭的目光落在窗外渐渐黯淡的天色上,“孩子,妾身自会妥善安置。”
她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临行前,有些旧事,该让陛下知晓了。关于拂昭自身……也关乎陛下那两位皇兄,以及……七年前那场被尘沙掩埋的血债。”
殿内烛火未燃,暮色迅速吞噬着光线。拂昭的声音在昏暗中响起。
“七年前,我并非孤身一人,而是心有所属,她名月淮之。阿月长我两岁,同出名门望族。”
容絮错愕,月淮之,不就是当年自己的大嫂吗?
“自垂髫至豆蔻,她便是我身前挡风遮雨的影,掌中捧着的明珠。那时懵懂,情愫渐生,竟偏离了世俗认定的路途。阿月……未曾斥责鄙薄,只欲引我回归‘正途’。”
拂昭的指尖蜷缩了一下,,“孰料……引路之人,亦迷失了方向。我们……终究是瞒着所有人,相拥在不见天光的角落。”
“首至……皇家秋狩。陛下的大皇兄,对阿月有意,二皇子……亦对我起了心思。我们避之不及,婉拒再三,却引来了滔天之祸。”
“那日……”拂昭闭了闭眼,浓密的眼睫剧烈颤动,“大皇子撞破了我们……撞破了两个女子间不容于世的隐秘情愫。”
她缓缓睁开眼,“陛下可知他为何如此震怒?非为礼教,而是他心中积压的魔障,他的母后,昔年便是抛下年幼的他,随一江湖浪客远遁天涯,他恨,恨所有悖逆世俗的情爱,更恨女子之间的情意!”
“于是,他与二皇子合谋,设下毒计。大皇兄以月氏满门百余口性命相胁,强逼阿月嫁于他,二皇子……如法炮制,以拂家阖族存亡,胁迫我就范。”
暮色彻底笼罩大殿,只余窗外一点惨淡的星子微光。
拂昭的身影融入浓重的阴影里,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我们……别无选择,穿上那身染血的嫁衣,踏入各自的地狱,然而,嫁娶并非终点,他们……要的是斩草除根,大婚不久,月家突遭灭门之祸,百口无存。”
“旋即,构陷我拂家通敌叛国的伪证便如雪片飞来,顷刻间,拂家沦为阶下囚徒,流放千里。”
拂昭的呼吸变得急促,“流放途中……杀手如影随形,……拂家……只剩我一人了。”
“阿月……”拂昭的声音哽咽,“她在大婚当夜,以金簪……刺伤了大皇子,她知道,那是死路,她只求……只求见我一面。”
泪水无声滑落,在她素净的脸上留下冰冷的痕迹,“我……去求二皇子。哀告,哭求,甚至不惜……跪在他脚下,他允了,可那时满心绝望的我,竟未看清他眼底……的杀意。”
“他想永绝后患,大皇兄被刺伤,暴怒之下,与他联手,派杀手杀害阿月,抛尸荒野……”
拂昭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猛地捂住嘴,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良久,才继续说,“我与阿月最后一面成了奢侈。”
“我……只想随她去了,却被二皇子打晕……”
“再醒来……他灌了我一杯水……里面下了……下作的药……他喝了酒……然后……”
拂昭声音低了下去,无法开口说出曾经的噩梦。
“……在……在极度的混乱与得意中……竟亲口……吐露了杀害阿月的真相!”
“那一刻……万念俱灰。”
拂昭的声音竟渐渐平静下来,“只觉得自己……肮脏不堪。可复仇的火焰……支撑着这副残躯活了下来。”
“大皇子不肯善罢甘休,幸得有缘人相助,我才得以苟活至今,隐忍,调察,蛰伏,一步步……走到今天。”
“如今,恩怨己了,血债己偿。这深宫……皇城……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阿月的血。我……只想离开。”
“走得远远的,去一个……闻不到血腥味的地方。”
殿内死寂。
容絮僵坐在阴影里,拂昭平静的叙述,却在她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金碧辉煌的宫墙之下,竟掩埋着如此肮脏,如此血腥的阴谋与杀戮,扭曲的爱欲,权力的倾轧,人性的至暗……
像最污浊的泥沼,吞噬了无辜者的性命,也扭曲了幸存者的灵魂。
冤冤相报,一命换一命?
可那些枉死的百余口性命,又该向谁去讨?
她曾执着于随泱的“背叛”与“血债”,如今看来,在吞噬人心的权力迷宫里,又有谁能真正清白?
是非对错,早己被血污浸染得面目全非。
指尖的棋子“啪嗒”一声滚落在地,敲在光洁的金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她望着拂昭平静无波的眼,里面盛着太多她不曾想象的黑暗与挣扎。
“思槐……”容絮喉头发紧,艰难地问出唯一能想到的牵绊。
“稚子无辜。”拂昭目光温柔了一瞬,“远离深宫樊笼,方是她的生路。”
容絮长久地沉默。
暖阁里炭火毕剥作响,暖意融融,却驱不散她心底漫上的无边寒意。
许久,她终于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声音干涩,“朕……准了。”
不久,一道旨意晓谕天下:二皇子妃拂昭,温良端淑,不幸沉疴难起,薨逝于深冬,追封贤德王妃,葬入皇陵。
一场无声的葬礼后,一辆青帷小车悄无声息地驶离了皇城角门,消失在茫茫雪野之中。
除夕夜,宫城内外灯火如昼,爆竹声远远传来,带着尘世的喧嚣与暖意。
岑姝的邀约被容絮婉拒,偌大的宫中,朱门深掩,将所有的喜庆与热闹隔绝在外。
殿内只燃了一盏孤灯。
容絮褪去了沉重的龙袍,只着一身月白常服,独自坐在临窗的矮榻上。
面前的小案上,一壶酒,一只白玉杯。酒是陈年的梨花白,清冽的香气在冷寂的空气里幽幽浮动。
窗棂没有关严,一丝寒风钻入,卷着细碎的雪花,悄然落在她微凉的指尖,瞬间化作一点冰冷的水痕。
她看着那点湿意,又望向窗外。
深蓝的夜空被宫墙切割成一方窄窄的幕布,无数绚烂的烟花在远处次第绽放。
璀璨的光影倒映在她漆黑的眼底,却点不亮一丝温度,只余下无边无际的空洞。
昔年,也是这般雪景。
梅亭琴音幽幽,那人抚琴,自己踏雪而舞,鹅黄裙裾翻飞如蝶,搅乱了漫天琼瑶。
琴瑟和鸣,风雪为伴。
指尖曾触碰的温热,呼吸交缠的暖意,仿佛还在昨日。
而今,琴冷弦断,舞歇人渺,寒风裹着大雪,穿过空荡的心底,卷起所有无处安放的感情。
她仰头,将冰凉的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灼烧感一路蔓延至胃腹,却暖不了西肢百骸透骨的寒。
殿外烟花炸响的欢呼声浪则隐隐传来。
容絮缓缓伏倒在冰冷的矮几上,侧脸贴着微凉的木面。
白衣铺陈在身后,像一片沉入苍茫的孤岛。
指间着锦囊里碎玉锋利的边缘,一点晶莹无声地坠下。
殿门缝隙涌入的风,刮着几片伶仃的雪花,打着旋儿落在她散落颊边的乌发上。
唯有一盏孤灯,一抹人影,在岁末的寒风里,守着无边无际的冷与寂。
江山万里,烟火人间,此刻都成了棺椁外无关紧要的喧嚣。
她被困在往事为锁的囚笼里,与风雪同眠,与孤月为伴,再无人能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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