屿国边陲小城，家家户户檐下悬起红彤彤的灯笼，暖光晕开在薄暮的雪色里，映着门楣上新贴的桃符，织就一片人间烟火的河清海晏。
小院深处，一株老梅虬枝盘曲，疏影横斜，不远处还有一棵凋零的桃树。
粉白的花瓣被暮色染上淡淡的光，又被寒风卷落，簌簌飘零。
“姐姐，你不走吧？”清脆的声音带着喘息，祝清荼一路小跑而来，鼻尖冻得通红，紧张地望着梅树下那道身影。
风乍起，卷动梅瓣如雪。
那人闻言，缓缓侧身。
暮光勾勒出她清绝的轮廓，素衣广袖在风里轻扬，如流云舒展。
一痕白绫覆眼，遮住了那双曾映过星河的眸子，却衬得下颌线条愈发清晰，唇色淡若初绽的樱。
雪瓣沾衣，亦沾上她微扬的唇角，笑意清浅温润。
“不回去，” 随泱的声音穿透簌簌落雪，带着春风化雨般的柔和，“陪你守岁。”
祝清荼心头猛地一跳，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小鹿。
她欢呼一声，不管不顾地冲过去，一头扎进随泱怀中，脑袋亲昵地蹭着随泱的颈间，“姐姐最好啦！”
温软的身体撞入怀中，带着室外的寒气。
随泱身形一僵，然后渐渐放松下来，无奈地抬手，轻轻抚了抚小姑娘柔软的发顶。
“祝清荼，快从我家小姐身上下来！” 陈依刚放下蒸好的年糕，一眼瞧见这“鸠占鹊巢”的场面，柳眉倒竖，两步并作一步冲上前。
一手利落地拎起祝清荼的后衣领，另一手就要去掰她环在随泱腰间的胳膊。
祝清荼反应奇快，泥鳅般从陈依手里滑脱，弯腰抓起一把积雪，看也不看就朝陈依面门砸去，“坏陈依！”
冰冷的雪团在陈依额上炸开，“嘿，你还敢偷袭？”
陈依抹了把脸，气笑了，“那是我的专属摸头。”
话音未落，也俯身抄起雪团反击，两个身影顿时在院中追逐打闹起来，雪团纷飞，惊起几只觅食的麻雀。
“姐姐，陈依欺负我！” 祝清荼终究体力不支，被追得气喘吁吁，小嘴一撇，眼圈泛红，兔子般躲回随泱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控诉。
陈依叉腰站定，眼珠一转，竟也学着她方才的样子，拖长了调子，带着几分夸张的委屈，“胡说，明明是她先欺负我，小姐～～～我还是不是你的依儿啦？”
随泱被这左一句右一句的“官司”弄得哭笑不得，唇角无奈地弯起。
“好了好了，” 一个温婉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笑意解围，“依儿，清荼，别闹了。小泱，我带了些自己酿的梅子酒，先来尝尝？”
于可提着食盒走进小院，眉眼弯弯，自然地走到随泱身边，轻轻扶住她的手臂。
“好。” 随泱颔首微笑。
“哎呀！” 祝清荼猛地一拍脑门，“差点忘了正事，阿婆让我给姐姐送鸡蛋呢，一出门就忘了。” 她懊恼地跺跺脚，提起棉裙下摆，转身又风风火火地跑出院门。
“哈哈，笨蛋！” 陈依得意大笑。
于可笑着摇摇头，挽着随泱的手臂往温暖的屋内走，“随她们闹去，我们先进屋暖暖。”
陈依的笑声戛然而止，对着于可念道，“嫂子，怎么就你一个人来，我哥呢？大冬天的，我哥也太不懂事了。”
结果转头她就看见自家哥哥单手吭哧吭哧地扛着几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走进院门，额角还挂着汗珠。
陈启放下麻袋，正对上妹妹“恨铁不成钢”的目光。
说和听都有了：……
于可想笑，牵着随泱走了，留着兄妹俩大眼瞪小眼。
暮色西合，小屋内炭火融融，暖意驱散了冬寒。
圆桌上菜肴丰盛，热气腾腾。
众人围坐，笑语晏晏。
气氛正酣时，院外传来马蹄踏雪的轻响。
莫有真一身风尘，玄色披风上沾着细雪，大步走了进来。
祝清荼瞬间如临大敌，小雷达嘀嘀作响。
这是那位经常给姐姐写信，还长得挺俊的莫将军。
她立刻往随泱身边又挤了挤，拿起公筷，动作麻利地将随泱面前小碟堆得尖尖，全是随泱平日里偏好的清淡小菜，嘴里还甜甜道，“姐姐，吃这个，这个软和。”
莫有真目光在祝清荼警惕的小脸上掠过，又落在随泱含着浅笑的唇边，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在空位落座，安静地拿起筷子。
陈启看着祝清荼的动作，又看看身边笑意盈盈的于可，脑子仿佛被点亮了一盏灯。
他学着祝清荼的样子，夹起一块剔了刺的鱼肉，稳稳放入于可碗中。
于可看着碗里的鱼肉，再看看丈夫紧张又期待的眼神，眼底的笑意更深，凑近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揶揄，“木头开花了？”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陈启的耳朵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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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默默移开视线，看向安静坐在随泱身边的莫有真。
后者正眼观鼻，鼻观心，专注地盯着面前碗碟里的笋丝。
再瞅瞅祝清荼——那丫头一回来就黏在随泱身边，眼神亮晶晶的，只差把“姐姐是我的”刻在脑门上了。
好的，陈依确定只有自己吃到了一波狗粮。
随泱也小酌了几杯温热的梅子酒。
素来苍白的脸颊染上了淡淡的的红晕，白绫覆眼，遮住了眸光流转，却更添几分朦胧出尘之意。
她微微支着额角，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烛光跳跃，在她周身笼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不染尘埃。
祝清荼几杯甜酒下肚，小脸酡红，眼神迷蒙起来。
她抱着随泱的手臂，脑袋一点一点，嘴里含糊嘟囔着“姐姐不走……”，任谁哄也不肯撒手。
“祝清荼，松手，小姐要歇息了！” 陈依看不过眼，上前想把这粘人精扒拉下来。
“不要……坏陈依……我要姐姐……” 祝清荼抱得更紧，还委屈地扁嘴。
陈依气得牙痒痒，又不好对醉鬼用强。
最终还是于可笑着上前，柔声哄劝，陈依在一旁笨拙地帮忙，才把这醉醺醺的人弄走。
喧闹渐歇，人声散去。
暖阁内烛火轻摇，只剩下莫有真与随泱两人。
空气里还残留着酒香。
莫有真看着烛光下随泱微醺的侧颜，醉呼呼的姿态，只觉热气腾腾，借着几分酒意，他终于鼓起勇气——
“殿下，我……”
“有真，” 随泱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一丝酒后的慵懒，截断了他未尽的话语。
她微微偏过头，“有些话……不必出口。”
顿了顿，唇角的笑意淡去，染上一丝了然的叹息。
“没有结果的话，说出来，只会徒增烦恼。”
莫有真所有未宣之于口的心意，所有年少时便悄然滋生的情愫，所有守护的渴望，被无声地挡了回去。
他怔怔地看着她，随泱覆眼白绫下的唇角平静无波，心头那点滚烫的希冀瞬间冷却。
是啊，殿下是何等剔透之人。
二十几年的相伴，从屿国深宫到大朝风雨，再到这山水行医，他的目光，他的关切，他那些欲言又止……她怎会不知？
只是不爱罢了。
心动如风，来去无踪。
它需要机缘巧合的碰撞，需要灵魂刹那的共振。
他与她之间，有生死相托的义，有并肩同行的谊，有家国相连的责，唯独少了那一丝点燃爱火的契机。
沉默在暖阁里蔓延，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
许久，莫有真缓缓站起身，脸上己恢复了惯有的沉稳，对着随泱的方向，深深一揖，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忠诚与守护，“是。殿下，那我……先行告退了。”
然后转身走出温暖的屋子，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吹散了屋内残留的酒意与暖香。
莫有真翻身上马，勒住缰绳，回望了一眼那扇透出昏黄灯光的窗棂。
窗纸上映着随泱支颐独坐的剪影，清寂而安宁。
再抬首，扬鞭离去，掠过的家家户户都透着暖融融的光，欢声笑语隐约可闻，空气中弥漫着年夜饭的香气。
檐下红灯笼在风中轻晃，映着皑皑白雪，一片人间团圆喜乐。
心头那点苦涩，竟在这万家灯火的映照下，慢慢淡去。
莫有真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胸腔里涌动着更为踏实而辽阔的情绪。
至少，他护住了殿下此刻的安宁。至少，他还能守护这片殿下与他都深爱的故土山河。
马蹄踏碎新雪，玄色的身影渐渐融入小城温暖的夜色深处。
屋内，随泱支着额角，酒意上涌，意识在暖意与疲惫间沉浮。
陈依送完人回来，便看见自家殿下斜倚在榻上，头一点一点，己是半梦半醒。
“小姐，仔细着凉，回屋睡吧。” 陈依放轻脚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扶起随泱。
随泱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任由陈依搀扶着，走向内室。
推开窗棂，清冷的空气涌入，一轮皎洁的圆月高悬中天，清辉遍洒，将庭院里的积雪映照得如同铺满了细碎的银沙。
月光也柔柔地落在随泱覆眼的白绫上，落在她眉间。
这月光，与千里之外大朝皇城上空的，应是同一轮。
月下的悲欢，却早己换了人间。
陈依轻轻放下棉帘，将寒风隔绝在外。
屋内炭火无声燃烧，温暖如春。
随泱在榻上沉沉睡去，呼吸清浅，陈依守在榻边，静静地看着。
窗外，细雪不知何时又开始悄然飘落，倘若思念有声音，那梦中的随泱一定会听见雪落的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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