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云山的杜鹃开得正盛时，邹润在瞭望台上望见了那对异常的商侣。二十来匹骏马路过山脚下的官道，为首那人穿件月白长衫，腰间悬着柄银枪，纵然隔着半里山路，那挺拔如松的身姿也透着股久经沙场的锐气。
“那人骑的是黄骠马。”阮小七趴在垛口上，手里还攥着刚从蓄水池捞起的菱角，“马蹄铁是东京造的样式，寻常商队可置办不起。”他忽然啧了声，“看他握缰绳的手势，是练过枪术的，食指总在马鞍上敲——那是随时要拔枪的习惯。”
邹润摸了摸额角的疤，目光落在那人背后的行囊上。那行囊用青布裹得紧实，边角却露出半截枪缨，是只有将门子弟才用的红绒缠银线样式。他忽然想起扈家庄的金枪班，当年三打祝家庄时，扈成那杆梨花枪使得如梨花翻飞，枪缨红得像燃着的火。
“开寨门。”邹润抓起朴刀，“备两坛烧刀子。”
山脚下的商队见寨门大开，果然勒住了马。为首那人翻身下马时动作利落，月白长衫扫过马蹄扬起的尘土，露出腰间悬挂的双鱼符——那是当年朝廷颁发给团练使的信物，边角己经磨得发亮。
“来者可是扈成兄弟？”邹润站在寨门前拱手，目光扫过他鬓角的白发。不过三年光景，这位扈家庄的少庄主竟添了如许风霜，眼角的细纹里像是藏着数不清的故事。
扈成握着枪杆的手猛地一颤，银枪的枪尖在阳光下晃出点寒星：“邹……邹润哥哥？”他喉结滚动两下，忽然将枪往地上一顿，“登云山竟还有人认得扈成。”
进了聚义厅，阮小七早把火塘烧得旺旺的。扈成解开行囊时，众人都愣住了——里面裹着的不是金银财帛，而是杆保养得极好的梨花枪，枪杆上缠着防滑的鲛绡，枪头的寒光能照见人影。
“俺在沂州府听到消息，说梁山……散了。”扈成往火堆里添了块柴，火星溅到他手背上，他却像浑然不觉，“便想着来登云山碰碰运气，没想到真能遇到哥哥们。”
邹润给阮小七递了个眼色，让他去取些吃食。当年扈家庄被李逵杀得血流成河，扈成孤身逃出时，据说提着枪在祝家庄外哭了整整一夜。如今这位昔日的少庄主肯来投奔，其中必定藏着难言之隐。
“沂州府待不下去了？”邹润给扈成满上酒，酒液在粗陶碗里晃出涟漪。
扈成猛地灌下大半碗，呛得咳嗽起来：“童贯的人查到俺头上了。”他扯掉长衫领口的盘扣，露出锁骨处的刀疤，“说俺当年私通梁山，要把俺押解进京问罪。若不是夜里趁乱杀了两个捕快，此刻早己成了囚车里的冤魂。”
阮小七刚端着肉干进来，闻言把盘子往桌上一拍：“狗官们就是欺软怕硬！当年若不是宋公明拦着，俺早把祝家庄的人全宰了，哪轮得到他们今日作威作福！”
扈成的手指在枪杆上，忽然低低地笑了声，笑声里满是苦涩：“当年俺总想着保全家业，对宋江的招安也存着几分念想。首到上个月在客栈听到有人唱‘逼上梁山’的调子，才明白过来——这世道，哪有什么安稳日子可盼。”
邹润看着他鬓角的白发，忽然想起扈三娘在梁山时总爱站在练武场边，看扈成练枪。那时这位少庄主的枪法里还带着少年意气，枪尖划出的弧光都透着骄傲。如今再看他握枪的姿势，沉稳里藏着股狠劲，倒像是淬了火的精钢。
“登云山虽小，却容得下弟兄。”邹润往他碗里续上酒，“山寨里正缺个懂马军的头领，你若不嫌弃……”
“俺愿意！”扈成猛地站起身，梨花枪在他手中转了个枪花，枪缨扫过火堆，带起一串火星，“只要能让俺扈成有处安身，这杆枪从今往后就为登云山所用！”
次日天刚亮，扈成就带着几个喽啰去查看山寨的马场。那片位于后山的空地原本只养着几匹驮货的劣马，被他指点着圈出跑马道，又在坡地种上苜蓿，连马厩的朝向都重新调整过。
“马军非同步军，”扈成给一匹老马梳理鬃毛，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什么珍宝，“厩内要干爽，草料要筛过，连饮水的铜槽都得每日刷洗。”他忽然翻身上马，在空地上跑了个来回，梨花枪在晨光里划出银亮的弧线，“这匹老马虽跑不快，却能识山路，稍加训练就能当坐骑。”
邹润站在山坡上看着，忽然觉得这登云山像是被注入了新的血脉。阮小七整治的蓄水池引来了活水，扈成打理的马场有了生气，那些半大的喽啰们跟着学枪的学枪，练水的练水，倒比梁山后期的死气沉沉热闹多了。
三日后，扈成在聚义厅前立了根旗杆，将自己带来的杏黄旗升了起来。旗面上绣着匹奔马，是扈家庄祖传的徽记。当旗帜在山风里展开时，他握着枪对众人说：“从今往后，俺扈成便是登云山马军头领。若有官军敢来犯境，先问问俺这杆梨花枪答不答应！”
阮小七在一旁拍着巴掌笑：“有扈兄弟这杆枪，以后登云山便是铜墙铁壁！”他忽然想起什么，拽着扈成往蓄水池跑，“俺新凿了个深潭，能练水中枪术，要不要试试？”
邹润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又望向山下蜿蜒的官道。远处的天际线泛着鱼肚白，像是预示着什么。他摸了摸腰间的朴刀，忽然觉得，这登云山的故事，才刚刚开始。那些关于梁山的恩怨情仇，或许终将在这片山水中，寻到真正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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