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云山的梅雨缠缠绵绵下了半月，邹润正蹲在伙房门口劈柴，忽听山下传来一阵轱辘声。雨幕里滚来辆破旧的独轮车，车斗里堆着些油纸包，赶车的汉子穿着件浆洗得发白的蓝布短褂，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结实的肌肉。
“劳驾问声，这里可是登云山？”汉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露出双透着精明的眼睛。他眼角有道浅浅的疤，说话时总爱微微眯眼，像是在盘算什么。车斗里的油纸包被雨打湿，隐约露出“酱肉”“熏鱼”的字样。
邹润握着斧头站起身，目光落在汉子腰间——那里鼓鼓囊囊的，像是藏着柄短刀。这半年来投奔登云山的人不少，有逃荒的百姓，有被官府逼反的农夫，却从没见过这般推着满车吃食上山的。
“你是何人？”扈成不知何时立在廊下，手里的梨花枪斜斜拄着，枪尖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他自从当了马军头领，眼神越发锐利，稍有异动便能察觉。
汉子嘿嘿笑了两声，从怀里摸出块褪色的木牌，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孙”字：“小人孙新，从登州来。”他忽然提高了嗓门，“俺哥哥孙立在东京……没了，俺婆娘顾大嫂被抓进大牢，俺是逃出来寻活路的。”
这话像块石头投进雨帘，邹润和扈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孙新夫妇当年在登州劫牢，带着解珍解宝投奔梁山，那桩事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只是后来征方腊，顾大嫂死在乌龙岭，孙立跟着宋江去了东京，没想到竟也落得这般下场。
“进来说话。”邹润往伙房让了让，灶膛里的火光映得他半边脸发红。雨势渐大，独轮车的轱辘陷在泥里，阮小七从蓄水池那边跑过来，吆喝着几个后生帮忙把车推进院子。
伙房里弥漫着潮湿的柴火味，孙新解开油纸包时，顿时飘出股浓郁的肉香。他把酱肉、熏鱼摆了满满一灶台，又从车底摸出个酒葫芦：“这点东西不成敬意，路上怕受潮，用三层油纸裹着的。”
阮小七捏起块酱肉塞进嘴里，眼睛顿时亮了：“这味道……跟俺在登州吃过的‘孙家老店’一个味！”他嚼得满嘴流油，“当年俺去登州买鱼，就爱绕去你家铺子，你婆娘的酱肘子能下三碗饭！”
孙新的手猛地顿了顿，酒葫芦的塞子掉在地上，发出轻响。他垂下眼睑，声音有些发哑：“她总说，等打完仗就回登州重开铺子，酱肘子要多放冰糖……”
邹润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光跳跃着照亮孙新眼角的疤。他想起孙新夫妇在梁山时掌管东山酒店，每日迎来送往，把个酒店打理得井井有条。顾大嫂的泼辣爽利，孙新的精细周到，在一百单八将里也算独一份。
“俺在山下看见告示，说登云山有好汉聚义，”孙新给自己倒了碗酒，酒液晃得厉害，“就想着来碰碰运气。俺别的本事没有，管管钱粮、打理些杂事还行，若不嫌弃……”
“留下吧。”扈成忽然开口，他用枪杆挑开个油纸包，里面是些腌好的腊鱼，“山寨正缺个管后勤的头领。”他瞥了眼堆在墙角的粮袋，“上个月收的粮食还没清点，库房的账目也乱得很。”
孙新眼睛一亮，像是瞬间来了精神：“俺懂这个！”他放下酒碗就往库房走，脚步轻快得不像刚经历家破人亡，“管钱粮得有三本账，入库一本，出库一本，损耗一本，少一本都容易出乱子。”
等邹润他们跟过去时，孙新己经蹲在粮袋堆里忙活开了。他不知从哪里摸出根算盘，噼里啪啦打得飞快，嘴里还念念有词：“糙米二十石，精米五石，麦麸三石……这麻袋缝补过七处，得记下来，明年该换新的了。”
阮小七看得首咋舌：“你这本事，比梁山的萧让还厉害！”
孙新嘿嘿一笑，手里的算盘不停：“当年在登州开酒店，每日进账出账都得算清楚，不然早赔本了。”他忽然指着墙角的盐罐，“这盐潮了，得倒出来晒，不然吃着发苦。还有那缸咸菜，坛口没封紧，再淋场雨就得坏。”
接下来的几日，孙新把登云山搅得“天翻地覆”。他先是重新规整了库房，将粮食、布匹、兵刃分门别类，连柴房的柴火都按粗细码得整整齐齐。又在伙房旁边搭了个熏肉的小棚，把扈成猎来的野猪肉腌了，挂在棚里慢慢熏。
“过日子就得精打细算，”孙新给后生们示范如何辨认受潮的粮食，“一斗米省一把，一百斗就能省出一石，够弟兄们吃好几天的。”他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字，“这是每日的开销账，谁领了多少东西，用在什么地方，都写得明明白白。”
邹润看着库房里焕然一新的景象，心里暗暗佩服。梁山聚义时总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却没人想过这些酒肉从何而来，又该如何省着用。孙新带来的不仅是管账的本事，更是把山寨当成家来打理的心思。
这天傍晚放晴了，孙新在院子里支起桌子，给众人算当月的用度。晚霞透过云层照下来，给他的侧脸镀上层金边。扈成刚从山下巡哨回来，解下腰间的箭囊往桌上一放：“今日在青石渡截了队官粮，有十石米，三车盐。”
孙新立刻拿起笔，在本子上飞快地写着：“十石米里，两石留着当种子，八石入仓。盐得用陶缸装，底下铺层草木灰防潮……”他忽然抬头笑了，“等过几日把熏肉熏好，俺给弟兄们做酱肉面吃，就像当年在登州老店那样。”
阮小七在一旁拍着大腿：“好！俺这就去蓄水池摸几条鱼，给酱肉面加个码！”
邹润望着天边的晚霞，听着院子里的欢声笑语，忽然觉得这登云山有了烟火气。孙新的算盘声，阮小七的笑骂声，扈成擦拭枪杆的轻响，还有伙房里飘来的熏肉香，混在一起，竟比梁山聚义厅的鼓乐还要动听。
夜色渐深，孙新还在灯下对账。忽听窗外传来脚步声，邹润端着碗热汤进来：“歇会儿吧，明日再算。”
孙新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今日的账得今日清，不然睡不安稳。”他看着账本上的数字，忽然低声道，“俺总想着，等把账目理清楚了，就想……就像顾大嫂还在身边看着似的。”
邹润把热汤往他面前推了推：“她若知道你在这儿好好活着，定会高兴的。”
孙新端起汤碗，热气模糊了他的眼睛。远处的山风穿过寨墙，带着淡淡的松木香，像是谁在轻轻哼着登州老家的调子。他忽然笑了，拿起笔在账本最后添了句：“登云山，西月结余，尚可。”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亮了这行字，也照亮了登云山安稳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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