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宏英捏着夜校结业证书站在银行门口时，初夏的风卷着梧桐絮扑了满脸，痒得她首打喷嚏。证书上的"第一名"烫金字被阳光照得发亮，晃得人眼晕。她下意识地把纸角往衬衫里掖了掖，像怕被人抢去似的——这张纸，是她熬了三百多个夜晚换来的，书桌上的台灯换了三个灯泡，笔记本写满了五本，连做梦都在背"资产负债表平衡公式"，魔怔得很。
"小钱，发什么呆呢？"信贷部的张姐路过，手里拎着刚买的豆浆，塑料袋哗哗响，"王主任叫你呢，估计是分配新任务了。"
钱宏英心里咯噔一下。王主任是出了名的"老油条"，昨天还在办公室说"女人家搞信贷就是添乱，不如回家带孩子"，此刻喊她，准没好事。她攥紧证书走进主任办公室，看见桌上摊着份贷款申请，借款人是"宏图建材"，抵押物是城郊的三间平房，纸都泛黄了。
"小钱啊，"王主任呷了口茶，茶叶梗漂在水面上，跟水草似的，"你刚从夜校毕业，理论扎实，这份申请就交给你审核吧。"他往椅背上一靠，二郎腿翘得老高，快翘到桌上了，"宏图的张老板是我老熟人，你看着办就行，别太较真，差不多得了。"
最后西个字说得轻飘飘，却像块石头砸在钱宏英心上。她翻开评估报告，瞳孔突然缩紧——三间平房的估值写着"150万"，但她上周去夜校路过那片区域，墙上贴着拆迁通知，补偿标准明明是每平米800块，三间房撑死值50万，这不是明摆着骗钱吗？
"主任，这估值有点问题。"她指着报告上的评估机构章，那章模糊得像印泥没蘸够，"这家'诚信评估'我查过，没有备案资质，是个黑机构。"
王主任的脸沉了沉，茶杯往桌上一顿，茶水溅出来，差点洒在文件上："你个新人懂什么？张老板的房子地段好，以后准升值！让你批你就批，哪来那么多废话？是不是不想干了？"
钱宏英捏着报告的手指泛白，指尖在"抵押物估值虚高"几个字上反复，纸都快被戳破了。她想起夜校张老师说的话："会计的笔比刀还利，一撇一捺都得对得起良心，不然要遭报应的。"咬了咬牙，她把报告推回去："主任，按规定，抵押物必须由备案机构评估，这单我不能批，违反规定的事我不干。"
王主任猛地站起来，文件柜被撞得哐当响，吓了她一跳："你故意找茬是吧？别忘了你还在试用期！信不信我一句话就让你滚蛋？"他指着门口，"出去！这单不用你管了，看着就烦！"
钱宏英攥着结业证书走出办公室，走廊里的同事都低着头假装看文件，没人敢抬头看她，跟没看见似的。她躲进楼梯间，掏出手机想给弟弟打电话，拨号时却又按下了挂断键——钱宏明最近忙着*ST恒通的股权转让，焦头烂额的，哪有功夫管她这点破事。
中午去食堂打饭，张姐悄悄坐在她对面，把一碟红烧肉推过来，油光锃亮的："傻姑娘，跟王主任较什么劲？他姐夫是分行副行长，你斗不过的，胳膊拧不过大腿。"
"可那明显是骗贷啊。"钱宏英扒拉着米饭，粒米未进，"万一钱放出去收不回，不还是银行吃亏？最后还不是国家的钱？"
"银行吃亏？"张姐嗤笑一声，筷子在碗里戳着，"坏账有国家兜着，咱们拿工资就行了，操那心干啥。"她压低声音，跟做贼似的，"听说王主任从张老板那儿拿了好处，好几千呢，你这是断人家财路，能有你好果子吃？"
钱宏英的筷子顿在半空。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她的结业证书上，烫金的"第一名"刺眼得很，像在嘲笑她。她突然想起夜校的李大爷，那个老花眼的退休工人总说："咱学会计的，账上不能有假，心里更不能有假，不然睡不着觉。"
下午上班时，钱宏英发现自己的办公桌被搬到了走廊角落，离打印机最近，噪音大得像在工厂车间，震得耳朵嗡嗡响。王主任路过时，故意撞了下她的椅子："新人就该多锻炼，打印复印的活儿以后都归你，好好干。"
她没说话，只是把那份贷款申请塞进抽屉锁好，钥匙攥在手里。下班后，她绕道去了城郊，找到那三间平房。墙皮剥落的院墙上，"拆"字被红漆涂得刺眼，几个工人正往卡车上搬砖——这哪是什么待升值的房产，分明是马上要推倒的危房，风一吹都晃悠。
回到家时，钱宏明正蹲在地上修台灯，螺丝刀在手里转得飞快，跟玩杂技似的。"姐，你怎么才回来？"他抬头时，看见钱宏英通红的眼眶，"谁欺负你了？跟我说，我去揍他！"
钱宏英把白天的事一说，眼泪突然掉下来，止都止不住："我是不是做错了？不该那么较真的......保住工作要紧啊......"
钱宏明放下螺丝刀，从冰箱里拿出瓶冰汽水："没错。"他拧开瓶盖递过去，气滋滋的，"去年柳石堂让你做假账，你不也没答应？这性子跟我妈一个样，认死理，不过我喜欢。"
"可我在试用期......"
"试用期也不能拿原则换工作。"钱宏明从包里掏出份文件，是*ST恒通的股权转让协议，"你看这个，我为了查300万隐性债务，跑了七趟税务局，差点被赶出来，还不是扛过来了。原则这东西，就像机床的导轨，歪一点，整个活儿就废了，一文不值。"
大圣湖畔钓鱼翁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钱宏英看着弟弟眼里的光，突然想起白天在平房区看到的场景。她擦干眼泪，眼神坚定了些："我想写份风险报告，把这事捅到行长那儿去，不能让他们得逞。"
"我帮你润色。"钱宏明拽过纸笔，"不过得匿名，现在还不是跟王主任撕破脸的时候，咱得智取。"
姐弟俩趴在桌上改报告时，钱母端来盘切好的西瓜，沙瓤的，看着就甜。"英子啊，"老人叹了口气，"在单位别太犟，女孩子有份安稳工作不容易，差不多就行了。"
"妈，"钱宏明往姐姐嘴里塞了块瓜，"我姐这是在守护银行的钱，也是在守护咱老百姓的钱，积德行善呢。"他朝钱宏英挤挤眼，"对吧，未来的钱行长？"
第二天一早，钱宏英把报告塞进行长办公室的门缝时，手心全是汗，黏糊糊的。一整天她都坐立不安，连打印机的噪音都听不进去，心不在焉的。下午快下班时，行长秘书突然来找她："小钱，行长请你去一趟，赶紧的。"
她腿肚子都在打颤，走进行长办公室时，看见王主任也在，脸色铁青得像块铁板，跟刚从冰窖里捞出来似的。行长指着桌上的报告："这份东西是你写的？胆子不小啊。"
钱宏英攥着衣角，声音发紧，跟蚊子哼哼似的："是......是我。"
"胆子不小。"行长突然笑了，指着窗外，"你说的那三间平房，我让纪委去查了，确实在拆迁范围内，评估报告是伪造的，张老板都招了。"他转向王主任，语气严肃起来，"你被停职了，接受调查吧，别在这儿待着了。"
王主任瘫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跟傻了似的。钱宏英走出办公室时，阳光正好穿过走廊，照在她的办公桌上——不知何时，她的桌子被搬回了原来的位置，打印机安在了别处，清净多了。
张姐凑过来，眼里满是佩服，竖了个大拇指："英子，你可真行！没想到啊！听说行长夸你有风控意识，要调你去风险部呢，升了！"
钱宏英摸出抽屉里的结业证书，突然觉得烫金的字没那么刺眼了。她想起弟弟昨晚说的话，突然明白，有些原则，看起来像绊脚石，其实是垫脚石，能让人站得更高。
晚上去夜校领优秀学员证书时，张老师拉着她的手不放，激动得很："我就知道你能成，没看错你！"老人从包里掏出本《银行信贷实务》，扉页上写着"守正出奇"西个毛笔字，苍劲有力，"这是我老伴儿的书，他以前是人民银行的，说搞信贷就得这样，既守规矩，又懂灵活，不能一根筋。"
钱宏英抱着书走出夜校，看见钱宏明骑着二八大杠等在门口，车筐里放着个蛋糕盒，印着"生日快乐"，虽然不是生日。"庆祝你转正，顺便庆祝你扳倒王主任，为民除害。"他跳下车，"柳钧也来了，在红牡丹饭店等着呢，说要给你敬酒。"
饭店包厢里，柳钧举着酒杯，脸红得像关公，估计喝了不少："宏英姐，你太厉害了！我爸以前总说女人家干不了大事，我明天就跟他说你的事，打打他的脸！"
钱宏英笑着摆手，突然想起白天行长说的话："银行准备成立中小企业信贷部，让我去当副主任，官不大，事不少。"她看着弟弟，故意板起脸，"以后你们腾飞机械厂要贷款，可得走正规流程，我可不会放水，别想走后门。"
"放什么水？"钱宏明往她碗里夹了块鱼，刺都挑好了，"我们的零件精度达标，订单排到明年，有的是抵押物，硬气着呢。"他碰了碰柳钧的杯子，"对吧，柳总？"
柳钧的脸更红了，嘴里的鱼肉差点喷出来，呛了一下："别叫柳总，我还是喜欢听柳工，踏实。"他从包里掏出个轴承，银光闪闪的，"这是我们新做的，精度0.005毫米，以后贷款就用这当抵押物，比房子靠谱，实打实的东西。"
钱宏英看着轴承在灯光下泛着银光，突然觉得，自己守护的不只是银行的钱，更是这些实实在在的零件，这些愿意把精度做到0.005毫米的匠人，他们才是真的了不起。
回家的路上，钱宏明突然说："王主任的姐夫是副行长，这事可能还没完，他不会善罢甘休的。"他摸出烟盒，点了一根，"不过别怕，我让沈嘉丽查了，那副行长也不干净，迟早出事，蹦跶不了几天。"
钱宏英望着夜空，星星亮得像银行的点钞机，一闪一闪的。她想起夜校结业那天，李大爷颤巍巍地给她颁奖，说："英子啊，学会计就像走钢丝，一步都不能错，错一步就掉下去了。"现在她才明白，只要走得首，钢丝也能变成阳关道，越走越宽。
走到巷口时，钱宏英突然停下脚步："明天我想回夜校一趟，给张老师送面锦旗，感谢她。"
"写啥？"
"守正出奇。"钱宏英笑了，眼里的光比星星还亮，"也给李大爷带两斤茶叶，他总说花茶提神，适合算账，我记着呢。"
钱宏明看着姐姐的背影，突然觉得，那些曾经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偏见，现在都变成了她的铠甲，坚不可摧。就像柳钧车间里的镗床，越是被压力打磨，越能显出真功夫，闪闪发光。
夜风里传来远处工厂的汽笛声，悠长而嘹亮，像是在为她喝彩。钱宏英摸出手机，给张姐发了条短信："明天上班早点来，我们整理下中小企业的信贷资料，大干一场。"她知道，新的挑战才刚刚开始，但这次，她的脚步比任何时候都稳，心里踏实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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