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的深秋，钱宏明站在*ST恒通的厂房顶上，看着工人往卡车上装最后一批废铁。铁锈味混着秋风里的桂花香飘进鼻腔，有点怪但不难闻。他摸出沈嘉丽给的收购预案，纸页边缘己经被汗水浸得发卷——这是他们熬了七个通宵做出来的方案，光测算隐性债务就用了整整两盒计算器电池，手指头都算麻了。
“钱老板，原大股东又来电话了。”赵师傅踩着梯子爬上来，手里的大哥大还在“喂喂”作响，信号不太好，“说11%的股权，少一分都不卖，口气硬得很。”
钱宏明接过电话时，听筒里传来张老板嘶哑的嗓音，跟砂纸磨木头似的：“小钱，别跟我耍花样！我知道你把恒通的地皮抵押给银行贷了800万，想压价？没门！门儿都没有！”
他捏着电话的手指泛白，视线越过厂区围墙，落在远处腾飞机械厂的塔吊上。柳钧昨天还在电话里喊：“宏明，赶紧搞定恒通啊，我的镗床都快堆不下了，车间里走路都得侧着身子！”可此刻，原大股东像块嚼不烂的牛皮糖，死死咬着11%的股权不放，从每股1元涨到1.2元，比菜市场的白菜价还能浮动，脸皮真厚。
“张叔，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钱宏明靠着生锈的烟囱坐下，冰凉的铁皮贴着后背，“你那11%的股份，按净资产算顶多值120万，现在我出150万，己经溢价25%了，够意思了。”他听见电话那头传来麻将牌的碰撞声，哗啦啦的，“你要是再耗着，等年报出来，ST变成 ST退市，你手里的就是废纸，擦屁股都嫌硬。”
张老板突然骂了句脏话，不堪入耳：“别吓唬我！我侄子在证监会，早就跟我说了，退市没那么容易！你少在这儿危言耸听！”但声音明显虚了，像被针扎破的气球，没底气了。
钱宏明没接话，只是把手机举高，让对方听厂房里的动静——那是沈嘉丽带着审计团队在拆旧账本，纸张撕裂的脆响里，还夹杂着“应付账款-李老板”“其他应收款-张”的念诵声，一字一句都清楚得很。
“最后问你一次，150万，卖不卖？”他看了眼腕表，时针正卡在下午三点，离银行下班还有两小时，没时间耗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半分钟，空气都快凝固了，突然传来拍桌子的声音，震得听筒嗡嗡响：“成交！但我要现金！马上！现在就给！”
钱宏明挂了电话，发现手心全是汗，黏糊糊的。赵师傅递过来瓶冰红茶，瓶身凝着的水珠滴在收购预案上，在“控股51%”几个字上洇出淡淡的水痕，像朵小云彩。“这老狐狸，总算松口了。”老人往嘴里塞了颗薄荷糖，凉丝丝的，“刚才他侄子偷偷给我打电话，说张老板欠了赌债，急着变现呢，不然能跟你耗到明年。”
钱宏明突然笑了，从烟囱上跳下来时差点崴了脚，吓了一跳。“走，去银行。”他把预案往怀里一揣，“顺便让沈嘉丽准备股权转让协议，今晚就得签，夜长梦多。”
去银行的路上，出租车收音机里正播着财经新闻：“A股退市制度加速推进，年内或有5家公司终止上市……”钱宏明看着窗外掠过的*ST华塑厂区，铁门上的锁链锈得像块废铁——那家公司的原大股东还在跟小股东扯皮，股价己经跌到每股0.8元，比废纸强点有限，真是自找的。
“幸好选了恒通。”他喃喃自语，突然想起三个月前第一次来看厂的情景。那天也是个阴天，沈嘉丽踩着高跟鞋在满是积水的车间里走，白色裙摆沾了块黑油印，跟水墨画似的，却指着墙角的工业用地证笑得眼睛发亮：“你看这日期，还有50年使用权，简首是捡漏，打着灯笼都难找。”
银行柜台前，张老板的儿子正把现金往蛇皮袋里塞，百元大钞的红色在昏暗的柜台灯下晃得人眼晕，够扎眼的。“我爸说了，签完协议再给最后那50万。”小伙子叼着烟，烟蒂掉在钱堆里，烫出个焦黑的小洞，看得人首心疼。
沈嘉丽把协议推过去，钢笔在手里转得飞快，跟玩杂技似的：“先签股权转让确认书，银行见票付款，这是规矩，改不了。”她今天特意穿了身黑色西装，领口别着的珍珠胸针还是钱宏明送的——上周她生日，他在旧货市场淘的，说是“比新的有味道，有故事”。
张老板的儿子签完字，突然抓过沈嘉丽的手，油乎乎的：“美女，留个电话呗？以后恒通有啥好事，想着点哥哥，哥带你发财。”
钱宏明一把打开他的手，力道大得让对方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倒：“协议签了就赶紧走，别在这儿耍流氓，找揍呢？”
小伙子骂骂咧咧地拎着钱袋走了，沈嘉丽突然捂着嘴笑，肩膀一耸一耸的：“你刚才那样子，跟护崽的老母鸡似的，有意思。”
“他碰你手了。”钱宏明的耳朵有点红，从柜台接过股权证，塑料封皮上的“钱宏明”三个字还带着油墨香，新鲜得很，“再说，现在你是我的财务顾问，得保持专业形象，别被这种人骚扰。”
“哦？只是财务顾问？”沈嘉丽挑眉，眼神带着点戏谑，指尖在他手背上划了下，像羽毛搔过，痒痒的，“那上个月是谁在夜校门口，说要请我吃一辈子小笼包的？不算数了？”
钱宏明正想接话，手机突然响了，是柳钧。背景里的镗床声震得听筒发麻，嗡嗡响：“宏明！德国专家来了！说我们的轴承精度能达到P4级！厉害吧！”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激动坏了，“我爸刚才也来了，在车间里摸着镗床，眼泪都掉下来了，没见过他那样……”
“好事啊，大好事。”钱宏明望着银行窗外的晚霞，红通通的，突然觉得胸口发堵，有点激动，“等我回去庆祝，必须好好喝一杯。”
签完最后的控股协议时，天色己经擦黑，路灯都亮了。沈嘉丽把公章往红泥里一蘸，在“法定代表人”处重重盖下，印泥溅出来，在她指尖留下个小小的红印，像点了颗朱砂痣，挺好看。“总算是搞定了。”她把协议放进文件袋，长舒一口气，“51%，不多不少，正好控股，完美。”
钱宏明看着文件袋上的“*ST恒通”字样，突然想起空间里的资料。这家1958年建厂的老厂，原本该在明年春天退市，厂房被开发商推平盖成商品房。而现在，车间里的老立车正在被柳钧的工人拆运，准备送去大修——那是柳石堂主动要来的活儿，说“不能让老伙计在废品堆里烂掉，怪可惜的”。
“去吃小笼包？”他突然拽住沈嘉丽的手腕，她的手表链硌得他手心发痒，有点舒服。
“太晚了吧？”姑娘看了眼腕表，时针指向九点，“我妈该催了，天天催，跟闹钟似的。”
“就去上次那家，南翔馒头店。”钱宏明拉着她往巷口跑，秋夜的风掀起她的西装下摆，露出里面的碎花连衣裙，挺好看的，“我请客，管够，吃到你撑。”
小笼包端上来时，热气在玻璃上凝成白雾，模糊了对面的人影。沈嘉丽用筷子夹起一个，薄皮里的汤汁晃得像块琥珀，得很：“其实张老板今天早上找过我，说愿意130万卖股份，比现在少20万呢。”
钱宏明正往嘴里塞包子，闻言差点噎着，咳嗽了半天：“那你怎么不早说？白白多花20万，心疼死我了。”
“因为他要求我做假账，把隐性债务都藏起来，想坑你。”沈嘉丽舀了勺醋，慢悠悠地说，“我说‘钱老板最恨这个，你这是找不痛快’，他还骂你是‘死脑筋，不会变通’。”
钱宏明突然笑了，把最后一个包子推给她，自己吃饱了：“死脑筋好，死脑筋睡得香，半夜不怕鬼敲门。”他望着窗外的路灯，光线下的*ST恒通厂区轮廓越来越清晰，像头正在翻身的巨兽，“明天让柳钧开始搬设备吧，这地方，该活过来了，不能再死气沉沉的。”
沈嘉丽没说话，只是把沾着醋的筷子递给他，两人共用一双，像寻常情侣那样自然，一点不别扭。窗外的夜市渐渐热闹起来，炒面的油烟味混着桂花糖粥的甜香飘进来，在控股协议上投下暖黄的光，挺温馨。
结账时，老板认出钱宏明：“上次你说要收购恒通厂，成了？恭喜恭喜！”他往打包盒里塞了两袋醋，够酸的，“我年轻时在那儿当学徒，那台老立车，还是我跟师傅一起安装的呢，可有感情了。”
钱宏明接过打包盒，突然觉得手里的控股协议重得像块铁，沉甸甸的。他知道，这51%的股权不只是数字，更是那些在车间里流的汗、在账本上写的字、在谈判桌上红的脸，是所有愿意相信“烂壳里能藏珍珠”的人的底气，得好好干，不能辜负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沈嘉丽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夜空：“你看，星星出来了，还挺亮。”她的手指划过猎户座的腰带，“我爸说，搞资本的就该学星星，既要亮得让人看见，又不能烧得太旺，不然容易变成流星，一闪就没了。”
钱宏明握住她的手，指尖的朱砂痣蹭在他手背上，暖得像团火。“那我们就做恒星。”他望着*ST恒通厂区亮起来的灯光，那里，柳钧带着工人正在连夜打扫车间，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里晃得像串希望，“慢慢发光，照着这厂子，也照着彼此，长长久久的。”
夜风里传来老立车被吊装的轰鸣，沉闷而有力，像远古巨兽的心跳，充满力量。钱宏明摸出手机，给柳钧发了条短信：“明天我让沈嘉丽过来，咱们算算新厂房的布局，好好规划规划。”
很快收到回复，只有两个字：“等你。”后面跟着个龇牙笑的表情，像个得了糖的孩子，挺可爱。
他把手机揣回兜里，发现控股协议的边角己经被自己攥得发皱。但没关系，就像这老厂的铁皮招牌，有点锈迹才更真实，才更能扛住往后的风风雨雨，走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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