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巧儿被送回王家的那日。
京城下了一场极大的雪。
王家的马车,是顶着满天风雪,灰溜溜地离开的。
苏府之内,却是一片静谧。
王氏在佛堂里,抄经的手,更加稳了。
她的心,却比外面的风雪,还要冷。
硬攻不行,那便智取。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有一种计谋,叫捧杀。
王氏被解禁的那一日,没有哭闹,也没有怨怼。
她亲自去西跨院,探望了苏溪茗。
她拉着苏溪茗的手,嘘寒问暖,姿态亲昵得,仿佛她们是世上最亲密的母女。
在苏宏与老太太面前,她更是将苏溪茗夸上了天。
“溪茗这孩子,真是我们苏家的福星。”
“自从她掌家,府中诸事,无一不井井有条。”
“账目清明,下人勤勉,连带着府里的风气,都清正了不少。”
“妾身真是自愧不如。”
苏宏与老太太,听着这话,脸上都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王氏话锋一转。
“只是……”
“妾身觉得,以溪茗的大才,只让她管些柴米油盐的日常琐事,实在是屈就了她。”
“再过一月,便是冬至。”
“我苏家一年一度的祭祀大典,也该开始筹备了。”
“往年,都是妾身操持。”
“如今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总是怕有疏忽,冲撞了列祖列宗。”
她看向苏溪茗,眼中满是信任与期许。
“依妾身看,不如,就将这祭祀大典,全权交予溪茗来办。”
“让她也历练历练。”
“一来,能显出我苏家后继有人。”
“二来,也算是我这个做母亲的,给她一个在族人面前,挣回脸面的机会。”
祭祀大典。
这西个字一出口,旁边的刘福,眼皮都跳了一下。
苏家的祭祀大典,是何等的繁琐,何等的严苛。
从祭品的准备,到祭器的摆放。
从仪式的流程,到时辰的拿捏。
从主祭者的着装,到陪祭者的站位。
上百个环节,上千条规矩,错了一步,都是对祖宗的大不敬。
轻则,被族人唾骂,重则,会被视为不孝不悌,是要被记入族谱,蒙羞一世的。
这是一个烫手到极致的山芋。
一个华丽无比的陷阱。
苏溪茗若是拒绝,便是承认自己无能,不堪大任。
她若是接下,便是将自己架在了烈火之上。
王氏会在每一个环节,等着她出错。
只要她错了一点,王氏便能以“关心则乱”为名,名正言顺地,将她所有的权力,都收回去。
苏宏沉吟不语。
老太太也看向了苏溪茗。
苏溪茗缓缓站起身。
她对着王氏,盈盈一拜,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惶恐。
“多谢母亲信任。”
“只是女儿年幼,恐难当此大任。”
“此事体大,女儿不敢自专。”
王氏立刻笑道:“无妨,你只管放手去做。我与老太太,都会在旁提点你。”
苏溪茗便不再推辞。
“既如此,女儿便遵命。”
她接下了这个任务。
接下来的一个月,苏溪茗变得异常忙碌。
但她的忙碌,却又显得那样“无能”。
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拟定祭典所需的所有物品清单。
从三牲的品级,到五谷的成色。
从祭酒的年份,到香烛的尺寸。
她都一一列出。
然后,她将这份清单,恭恭敬敬地,呈送到了王氏的面前。
“母亲,这是祭典所需器物的清单。”
“只是女儿年轻,眼界窄,不知哪些纹样与制式,才符合我苏家列祖列宗的规矩。”
“还请母亲费心,为女儿圈定一二。”
王氏看着那份详尽的清单,心中冷笑。
她随手拿过朱笔,在上面勾画批注。
将几样最容易出错,最难采买的东西,圈给了苏溪茗。
苏溪茗千恩万谢地收下。
她命翠儿将王氏批注过的原稿,好生收起。
她做的第二件事,是草拟祭祀大典的全部流程。
从清晨的沐浴更衣,到正午的开祠祭拜。
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都写得清清楚楚。
然后,她将这份流程,送到了老太太的荣安堂。
“祖母,这是祭典的流程草案。”
“但其中跪拜的时辰,上香的次序,女儿愚钝,总是怕有疏忽,惊扰了先人。”
“还请祖母您老人家,圣心独断,亲自斧正,女儿才好放心。”
老太太看着那份恭敬的草案,心中很是受用。
她捻着佛珠,将自己记忆中的流程,与上面的一一比对。
又亲自增减了几处细节。
苏溪茗命灵儿在一旁,将老太太的每一处修改,都用笔记下。
连同这份草案原稿,一并存档。
她做的第三件事,是制定祭典的开销预算。
她将每一笔可能的开销,都列得明明白白。
然后,她将预算,呈给了苏宏。
“父亲,这是祭典的开销预算。”
“女儿不知府中旧例,不敢擅自做主。”
“其中哪项该增,哪项该减,还请父亲为女儿示下。”
苏-宏看了看,大笔一挥,在末尾签了字。
苏溪茗将这份签过字的预算,也郑重地,收入了文件夹。
她将所有可能出错的环节,所有需要决断的责任,都以“请示”和“汇报”的名义,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的长辈。
她将自己,从一个主事者,变成了一个最纯粹的,执行者。
王氏冷眼旁观,心中愈发笃定。
苏溪茗这是怕了。
她这是在为自己提前找好退路。
可王氏不在乎。
只要最终的仪式上,出了任何差错。
那便是苏溪茗执行不力,办事不周的罪过。
她,依旧是最后的赢家。
冬至,终于到了。
这一日,天色阴沉,却无风雪。
苏家祠堂,庄严肃穆。
族中上百人,皆身着祭服,神情肃然。
王氏站在人群中,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寒光。
她等着。
等着苏溪茗出错。
等着那致命的,让她可以一击即中的,小小的错误。
吉时己到,祭典开始。
鸣炮。
奏乐。
开祠堂门。
苏宏作为主祭者,净手,上香。
一切,都流畅得如同演练了千百遍。
苏溪茗身着一身素色祭服,站在角落里,指挥着下人。
“三牲上案。”
“五谷登台。”
“祭酒满爵。”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每一个步骤,都与先前报备给老太太和王氏的流程,分毫不差。
每一个时辰,都卡得精准无比。
王氏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她不相信。
她不相信苏溪茗能做到如此天衣无缝。
一定有哪里,是她疏忽了的。
她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每一个细节。
可她什么也找不到。
祭品,是她亲自圈定的,不会错。
流程,是老太太亲自修改的,不会错。
预算,是苏宏亲自签字的,更不会错。
苏溪茗所做的,只是将他们三人的决定,完美地,执行了出来。
一场长达两个时辰的祭祀大典,行云流水,庄重肃穆,竟是前所未有的顺利。
礼成的那一刻。
苏宏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转过身,看向苏溪茗,脸上是满意的嘉许。
“溪茗,此次祭典,你办得很好。”
不等苏溪茗回答。
王氏立刻抢上一步,脸上堆满了笑容。
“老爷过誉了。”
“这都是仰赖老太太的悉心指导,和老爷您的亲自定夺。”
“溪茗她,不过是跑跑腿,照着我们定下的章程办事罢了。”
“当然,能办得如此妥帖,一丝不苟,也足见她是个可造之材。”
她三言两语,便将最大的功劳,揽到了自己和老太太的身上。
只留给苏溪茗一个“办事妥帖”的虚名。
苏溪茗立刻跪下,姿态谦卑。
“母亲说的是。”
“此次大典能顺利完成,全赖祖母与母亲指导有方,父亲决断英明。”
“女儿只是做了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苏宏与老太太,看着眼前这母慈女孝,一派和谐的景象,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王氏的心中,也升起了一丝胜利的。
她虽然没能抓住苏溪茗的错处,但她夺走了她的功劳。
让她忙活一个月,最后却什么也没得到。
可笑着笑着,她脸上的笑容,却慢慢地,凝固了。
她忽然意识到。
她的计谋,那个让她出错,让她万劫不复的计谋。
那个她最有信心的,捧杀之计。
在这一片和谐,一片赞誉声中,己经……
彻底地,破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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