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山风带着水汽，吹得木窗“吱呀”作响。
苏哲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的呼吸声渐渐均匀，终于悄悄坐起身。
月光从窗棂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像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绪。
他摸出枕头下的手机，屏幕亮着微弱的光。
二叔家堂弟苏墨的身份证还在钱包里，毕节飞北京的机票是三天前就订好的，原本是想万一封依然和封嫣儿姐妹俩闹得太凶，他就先躲去表弟在北京的出租屋。
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封嫣儿明天就要来，而他和封依然，刚刚在溪边的石拱桥上，差点重蹈杭州的覆辙。
苏哲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踩在微凉的木地板上。
他走到桌边，看着那枚蓝宝石袖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封嫣儿说他是胆小鬼，说他在北大追她时的勇气都跑哪儿去了。
她不知道，他当年在未名湖畔捧着情书等她时，手心的汗比现在攥着身份证的汗还要多。
他轻轻推开房门，走廊里弥漫着阿婆自制的艾草香。
封依然的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她均匀的呼吸声，偶尔夹杂着模糊的梦呓。
苏哲站在门口听了片刻，听见她呢喃着“别走”，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他转身去收拾行李，动作轻得像猫，几件换洗衣物，一本没看完的《资本论》，还有封依然落在他房里的珍珠耳钉——
刚才在溪边拉扯时掉的，苏哲把耳钉放进衬衫口袋，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忽然想起她耳垂的温度。
“林慕白身体不行”那句话又在耳边响起。
苏哲的喉结滚了滚，他知道自己那点可笑的情结有多荒谬。
可当封依然在杭州酒店说出那句话时，他身体里某个隐秘的角落，确实被狠狠刺激到了。
就像少年时第一次在图书馆见到封嫣儿，她穿着白裙子坐在窗边，阳光落在她发梢，那一刻他就认定，这样干净的姑娘，才配得上他小心翼翼守护的执念。
可执念这东西，往往在遇到真实的温度时，就碎得像溪边的鹅卵石。
苏哲拉上行李箱拉链，金属碰撞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想起封依然在杭州酒店的床上，睫毛上沾着泪珠，说“墨白从来没碰过我”，声音轻得像羽毛，却烫得他心口发疼。
走出木屋时，月光正好躲进云层，苏哲回头望了一眼，二楼的窗户黑着，像只沉默的眼睛。
他顺着石阶往下走，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地贴在皮肤上，村口的老黄狗叫了两声，又懒洋洋地趴下了。
去毕节的夜班车要在凌晨三点经过村口。
苏哲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行李箱放在脚边，像个等待黎明的逃兵。
远处的山影在夜色里起伏，像封依然起伏的呼吸，又像封嫣儿发怒时绷紧的下颌线。
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封嫣儿的短信，只有三个字：“我到了。”
苏哲的心脏猛地一跳，抬眼看见村口的土路上，昏黄的车灯正蜿蜒而来，像条发光的蛇。
他几乎是本能地拎起行李箱，钻进路边的玉米地。
叶片划过脸颊，带着露水的凉意，远处的车灯光越来越近，照亮了他仓皇的背影。
班车在村口停下时，苏哲己经绕到了车后，他猫着腰跑过去，司机正打着哈欠点烟，看见他这身打扮，挑眉道：“赶夜路？”
“嗯，去毕节坐飞机。”苏哲把身份证递过去，手还在发抖，照片上的表弟一脸青涩，和他有几分像，只是眉宇间少了几分书卷气。
车开出去时，苏哲从后窗往后看，那辆黑色的奔驰停在村口，车门打开，穿着米色风衣的封嫣儿站在月光下，身影单薄得像片叶子。
她似乎在往玉米地方向看，苏哲赶紧缩回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车厢里弥漫着汗味和烟草味，几个乘客靠在椅背上打盹。
苏哲望着窗外飞逝的树影，忽然想起大学时，他和封嫣儿去北戴河写生，也是坐这样的夜班车。
她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睫毛在月光下投出细小的影子，他偷偷吻了她的发顶，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
那时多好，世界简单得像幅素描，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
不像现在，被欲望和责任搅成一团乱麻，连逃跑都要借别人的身份。
车到毕节时天刚蒙蒙亮，远处的山尖染着淡淡的粉。
苏哲买了个肉包，站在路边狼吞虎咽，豆浆洒在手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他想起封依然昨晚吃饭时，总是小口小口地抿着米酒，说“女孩子要文雅点”，眼里却闪着狡黠的光。
进机场安检时，苏哲被拦下了。安检员拿着他的身份证，又看看他的脸，眉头皱得老高：“这照片是你？”
“是我，两年前拍的，胖了点。”苏哲的手心全是汗，后背的衬衫都湿透了。
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要是被识破了怎么办？封嫣儿会不会己经通知了机场？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骚动。苏哲回头，看见封依然穿着红色连衣裙，踩着沾着泥土的高跟鞋，正被保安拦着。
“我要找苏哲！他是不是坐这班飞机去北京？”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头发乱糟糟的，珍珠耳钉只剩了一只。
安检员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挥挥手让苏哲赶紧走。
他几乎是逃着冲进了登机口，心脏跳得快要炸开。
透过玻璃墙，他看见封依然挣脱保安，疯了似的往这边跑，红色的身影在人群中格外刺眼，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飞机起飞时，苏哲没有回头。
他把脸埋在掌心，指缝间漏出压抑的呜咽，口袋里的珍珠耳钉硌着胸口，像颗不会愈合的伤口。
云层之上，阳光刺眼得让人睁不开眼。
苏哲拿出手机，想把手机卡出，却在解锁界面看到封嫣儿半小时前发来的微信。
“苏哲，我在你老家的梨树下，捡到一枚袖扣，你说过，等我博士毕业就用它——”
后面的字被泪水晕开，看不清了。
苏哲盯着那行字，忽然笑出声，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他想起封依然昨晚说的“生命太短暂”，原来有些道理，非要到了绝境才能懂。
邻座的大妈被他吓了一跳，递过来一包纸巾。
苏哲接过来，道了声谢，看着窗外棉花糖似的云，忽然不知道自己这一逃，到底是想躲开她们。
还是想躲开那个连自己真心都不敢承认的自己。
北京的阳光很烈，晒得柏油马路都在发烫。
苏哲站在首都机场的出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突然觉得很茫然。
表弟的出租屋在五环外，要坐一个小时的地铁，他摸出手机，想查路线，却发现有一条未读短信，来自一个陌生号码：
“苏哲，我知道你去北京了，别躲了，我和嫣儿，总得有一个人，要把你找回来。”
发件人备注是“依然”，苏哲捏着手机站在人潮里，阳光落在他脸上，烫得像个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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