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3月12日的南京城，还裹在料峭的春寒里。水月轩后院的临时隔离病房是用木板隔出来的，墙缝里塞着旧棉絮，挡不住穿堂风。沈书瑶踩着没膝的积雪走进病房时，石灰水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混杂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腐臭——像烂掉的稻草混着生肉，钻进鼻腔就不肯走。
“咳咳……”靠窗的铺位传来剧烈的咳嗽声，书瑶循声望去，看见七号床的姑娘正蜷缩着身子，棉被下的肩膀剧烈起伏。那姑娘是上个月从苏州掳来的绣娘，名叫阿绣，前几天还教书瑶用盘金绣绣樱花，此刻她的脸颊烧得通红，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濡湿，粘在皮肤上。
“又烧起来了？”书瑶放下手里的药箱，伸手去探阿绣的额头。指尖刚触到皮肤就猛地缩回——烫得像要燃起来。她掀开棉被一角，看见阿绣的胳膊上布满了网状的青紫色淤斑，像谁用靛蓝染料在皮肤上画了张诡异的网。
“书瑶姐……”阿绣的声音细若游丝，眼睛半睁着，瞳孔却散得很开，“我冷……”她的手突然抓住书瑶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那些穿白大褂的……他们说我是‘A号’……”
书瑶的心猛地一沉。昨天中岛一郎来查房时，她在门外听见他用日语记录：“实验体A-F体征稳定，皮下反应符合预期。”当时她以为是随口编号，此刻听阿绣说起，才惊觉那些编号对应着床位——从一号到七号，正好七个高烧不退的姑娘。
“别瞎说，就是风寒。”书瑶安抚地拍了拍阿绣的手背，目光却扫过床头柜上的药瓶。瓶身标签是日文的，她认得其中几个词：“ペニシリン”（青霉素）、“ストレプトマイシン”（链霉素）——都是极稀有的抗生素，日军怎么会把这么贵重的药给慰安妇？
病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中岛一郎走进来，白大褂的下摆沾着雪水。他戴着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总是半眯着，让人猜不透情绪。他身后跟着两个护士，推着放满注射器的托盘，金属器械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刺耳。
“沈小姐来得很早。”中岛的中文带着点生硬的温柔，目光在书瑶沾着雪的鞋面上停了停，“今天是陆军纪念日，特高课会来检查卫生。”他说话时，左手无意识地转了转无名指上的婚戒，那戒指磨得发亮，显然戴了很多年。
书瑶垂下眼帘，帮阿绣掖好被角：“阿绣姑娘又烧起来了，您昨天开的药好像没起效。”她故意把“起效”两个字说得很重，眼角的余光瞥见中岛的喉结动了动——这个细微的动作，她在佐藤身上也见过，通常是说谎的前兆。
中岛弯腰翻看病历本，钢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书瑶盯着他写的日文，突然注意到一个词：“炭疽菌”。这个词她在父亲的医学词典里见过，是一种致命的细菌，感染者会出现皮肤淤斑和高热，与阿绣的症状完全吻合。
“可能是产生了抗药性。”中岛合上病历本，镜片反射着窗外的雪光，“我加了剂量，今天再观察看看。”他示意护士准备注射，自己则走到隔壁床，检查另一个高烧的姑娘。
书瑶假装帮忙递酒精棉，手指飞快地在托盘边缘敲了三下——这是给白蕙兰的信号，让她注意中岛的注射剂。白蕙兰今天轮值药房，此刻正端着消毒盘站在门口，听见暗号后，悄悄将一个贴着“废弃物”标签的玻璃管塞进袖口。
“中岛医生，”书瑶突然开口，目光落在药瓶上，“这些药……好像是军医院的特供品？”她记得陆明远说过，日军对药品管控极严，连普通士兵都很难用到青霉素。
中岛的动作顿了半秒，随即笑了笑：“特殊时期，优先保障……患者。”他特意加重了“患者”两个字，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金陵密纹》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左手的婚戒转得更快了，“沈小姐好像对医学很感兴趣？”
“家父是医生。”书瑶随口编造谎言，看着护士将针头扎进阿绣的胳膊，“他教过我一些急救知识，说高热伴淤斑可能是血液出了问题。”她故意说错病因，想试探中岛的反应。
果然，中岛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下：“沈小姐懂得不少。”他转身往门口走，白大褂的后襟被风吹起，书瑶看见他内袋里露出半截金属链——挂着个小小的十字架，与他的军医身份格格不入。
中岛离开后，白蕙兰立刻走过来，假装收拾垃圾，将玻璃管凑近阿绣的嘴角。“吐点出来。”她压低声音，用镊子夹着脱脂棉接住阿绣的呕吐物，迅速塞进玻璃管，“我要送去教会医院化验。”
书瑶往门口看了眼，确认没人后，低声问：“能看出是炭疽吗？”
白蕙兰拧紧玻璃管盖子，眼神凝重：“症状很像，但需要化验确认。”她把玻璃管藏进“废弃物”桶，“李玛丽修女今天下午来取物资，我让她带给教会医院的神父——他以前是细菌学家。”
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皮靴声。书瑶迅速帮阿绣盖好被子，白蕙兰则推着消毒盘往外走。田中雅子带着两个特高课队员出现在门口，黑色制服上的银扣在雪光里闪着冷光。
“中岛医生呢？”田中的目光扫过病房，落在病历本上，“听说这里出了传染病？”她的视线在每个病床前停留，像在清点货物。
“刚走，说是去取药。”书瑶回答，手悄悄按在阿绣的病历本上，遮住中岛写的“炭疽菌”字样，“就是普通风寒，中岛医生很谨慎，做了隔离。”
田中走到七号床前，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戳了戳阿绣的胳膊。阿绣疼得哼了一声，田中却笑了：“看着不像风寒啊。”她突然转向书瑶，“沈小姐刚才在和白护士说什么？”
书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白蕙兰却抢先开口：“说药方的事。”她举起手里的药瓶，“中岛医生开的药很贵重，我们怕弄错剂量。”她说话时，书瑶注意到她袖口的玻璃管轮廓——刚才情急之下没藏好。
田中盯着白蕙兰的袖口看了几秒，突然抬手：“把消毒盘给我看看。”
白蕙兰的身体僵了僵，缓缓递过盘子。田中的手指在盘沿划过，突然停在那根沾着呕吐物的脱脂棉上。“这是什么？”她用镊子夹起来，凑近鼻尖闻了闻。
“患者吐的，还没来得及处理。”白蕙兰的声音有些发颤，书瑶悄悄往她身边挪了半步，准备随时制造混乱。
就在这时，中岛突然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个药盒：“田中长官怎么来了？”他的目光落在田中手里的脱脂棉上，镜片后的眼睛瞬间冷了下来，“这是污染物，需要特殊处理。”
田中放下脱脂棉，冷笑一声：“中岛医生好像很紧张？”她往药盒里瞥了眼，“这是新到的抗生素？听说军部对这里的‘风寒’很关注。”
中岛合上药盒，语气平淡：“陆军纪念日，不能出任何岔子。”他往书瑶身边走了两步，用日语低声说，“去把焚化炉准备好，所有污染物必须焚烧。”这句话说得极快，显然是故意说给懂日语的书瑶听的。
书瑶点点头，转身往外走。经过田中身边时，她听见田中用日语对身边的队员说：“盯紧那个中国护士，她的消毒盘有问题。”
雪还在下，书瑶踩着积雪走向后院的焚化炉，心里却像压了块冰。中岛知道是炭疽，还故意用抗生素治疗——这根本没用，炭疽需要抗血清。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有田中最后那句话，白蕙兰的玻璃管怕是藏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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