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教室的木门被推开时,陆明远正弯腰拖着半人高的器械箱。橡木滑轮碾过地砖缝隙,发出指甲刮过玻璃似的锐响,恰好盖过他喉结滚动的声音。福尔马林的气味像无形的薄膜,裹着初夏清晨的湿气贴在皮肤上,他故意让粗布工装的袖口蹭过墙壁——那里有块新刷的石灰,是昨夜约定的安全标记。
“动作快点!”走廊尽头传来日军士兵的呵斥,枪托磕在门框上的闷响震落了窗台上的灰尘。陆明远佝偻着背加快脚步,帆布裤腿下的膝盖在负重时微微发颤——左膝的旧伤是三年前在上海战场留下的,此刻倒成了最好的伪装。他眼角的余光扫过挂在走廊的解剖图谱,第三张图的右下角被人用铅笔打了个极小的叉,那是书瑶说过的“安全信号”。
解剖教室的穹顶很高,十二盏磨砂吊灯只亮了半数,光线在大理石地面投下斑驳的光斑。靠墙的玻璃柜里陈列着浸泡在防腐液中的器官标本,肝脏的褐红、肾脏的灰紫在昏暗里泛着诡异的光泽。陆明远放下器械箱时,听见金属器械碰撞的脆响从教室深处传来,他顺势蹲下身假装检查箱底滑轮,视线却牢牢锁在操作台后的两个人影上。
沈书瑶正用圆规在解剖图上标注血管走向,白大褂的袖口沾着几点碘酒渍。她握着圆规的手指忽然顿了顿——陆明远看见她拇指指甲在图纸边缘快速叩了三下,那是他们在教会学校时约定的“有危险”。中岛一郎站在她身后,军靴跟在地面轻轻点动,这个节奏陆明远太熟悉了,在德国军校受训时,教官说这是极度紧张时的下意识动作。
“这里的分叉角度不对。”中岛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德语特有的喉音,“第三肋间动脉的分支应该更陡峭,像富士山北麓的断层线。”他伸手越过书瑶的肩膀,铅笔在图纸上划出一道斜线,笔尖却在靠近页边空白时突然顿住。陆明远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的银戒在灯光下闪了闪,戒面刻着的樱花纹己经被磨得模糊——那是日本反战组织“觉醒会”的标记,去年在北平搜捕时见过同样的戒指。
书瑶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缩了缩,陆明远立刻认出这个动作。小时候她撒谎被先生训斥时,总会这样收紧肩胛骨。“可能是标本保存时的变形?”她的声音带着刻意维持的镇定,圆规却在图纸右下角轻轻戳了个小点,“昨天解剖的三号标本,胸膜粘连比记录里严重得多。”陆明远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三号标本,是前天被日军逮捕的报童,那个总在医院门口卖《救亡日报》的孩子。
中岛的铅笔突然重重划过那处小点,墨痕在纸上洇开像朵黑色的花。“重新绘制。”他把铅笔扔在托盘里,金属碰撞声惊得窗台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田中少佐十分钟后要来检查教学材料,不能出任何差错。”陆明远看见他转身时,白大褂内侧露出半截棕色皮本,封皮上烫金的“陆军军医学校”字样在阴影里若隐若现——那是记录实验数据的专用手册,上个月牺牲的联络员就是为了获取这本手册才暴露的。
器械箱的锁扣突然发出“咔哒”轻响,陆明远猛地按住箱盖。他记得出发前老冯反复叮嘱,箱子里的微型相机镜头不能受震动。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节奏急促得像鼓点。书瑶的圆规“当啷”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的瞬间,陆明远看见她袜子上有块深色污渍——那是昨天帮伤员包扎时沾的血,她总说深色袜子耐脏,其实是为了在紧急时用血迹传递信号。
金陵密纹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金陵密纹最新章节随便看!田中雅子出现在门口时,陆明远正把一卷纱布塞进器械箱。她的军绿色短裙熨得笔挺,腰间的指挥刀鞘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中岛军医,沈医生。”她的中文带着京都口音,尾音微微上扬,“听说昨天的活体实验报告出了点问题?”陆明远的手指在箱底的相机按钮上收紧,镜头正对着操作台——他必须拍下那些解剖图,尤其是书瑶刚才做了标记的地方。
中岛的手按在操作台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只是数据整理的小误差,少佐女士。”他的德语口音突然重了些,陆明远知道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沈医生正在重新绘制解剖图,保证不耽误下午的教学。”田中没有看他,目光像手术刀一样落在书瑶身上:“沈医生的手真巧,上次在军官俱乐部看见你绣的樱花手帕,针脚比京都的艺伎还细致。”书瑶的手指在衣角捻动着,陆明远的心沉了下去——她又在撒谎时做这个动作了。
“少佐过奖了。”书瑶的声音有些发颤,“不过是在教会学校学的女红。”田中突然笑了,笑声像碎玻璃划过冰面:“我倒是觉得,沈医生的标记比绣活更有意思。”她伸手拿起书瑶刚画好的图纸,指尖在右下角那道被墨痕掩盖的小点上轻轻点了点,“这里的墨渍,像是后来补上去的?”
陆明远的拇指己经按在相机快门上。只要田中再往前一步,就能看见他藏在袖管里的钢笔——那支钢笔里藏着氰化物,是组织给的最后保险。中岛突然打翻了旁边的标本瓶,福尔马林液体“哗啦”泼在地上,浓烈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抱歉。”他弯腰去扶倾倒的瓶子,玻璃碎片在他掌心划开一道血口,“手滑了。”红色的血珠滴在图纸上,恰好盖住了田中点过的位置。
田中盯着那滴血珠慢慢洇开,突然转身走向陆明远。“这位是?”她的指挥刀鞘几乎要碰到器械箱,“看着面生得很。”陆明远垂下头,粗布工装的领口蹭到下巴上的胡茬——这层假胡子是用马鬃做的,老冯说能骗过近距离检查。“后勤处派来送器械的。”中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刻意的镇定,“昨天的解剖刀不够锋利了。”
田中的高跟鞋停在器械箱前,陆明远甚至能闻到她香水味里混着的硝烟——那是只有长期待在战场的人才有的气味。“打开看看。”她的声音突然冷下来,指挥刀的护手轻轻敲在箱盖上。陆明远的喉结滚动着,他知道箱子最底层的胶卷里,还藏着上个月日军扫荡村庄的照片。书瑶突然咳嗽起来,声音大得像是要把肺咳出来:“少佐,我突然头晕……可能是福尔马林闻多了。”
中岛立刻扶住她的胳膊,他的手在她肘弯处快速捏了三下——陆明远认出那是抗联的紧急暗号:准备撤离。“沈医生需要休息。”中岛半扶半抱着书瑶往门口走,“我送她去休息室,图纸等下让勤务兵送到您办公室?”田中没有动,目光在陆明远和他们之间来回移动,像在权衡什么。就在这时,窗外传来集合号声,尖锐的号音刺破了室内的紧张。
“算你们运气好。”田中最后看了眼满地的玻璃碎片,转身快步离开,高跟鞋的声音消失在走廊尽头。陆明远靠在器械箱上,后背己经被冷汗浸透。他听见中岛在门口低声说“下午三点,焚尸炉后”,然后是书瑶压抑的咳嗽声。当教室的门重新关上,他立刻打开相机,镜头对准那些浸泡在防腐液里的标本——三号标本的玻璃罐上,标签被人换成了“死于肺结核”,而他清楚记得,那个报童根本没有肺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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