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体牢房在一楼最里面，潮湿阴暗，角落里堆着散发着霉味的稻草。十几个女人挤在稻草上，呼吸声、咳嗽声、磨牙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绝望的夜曲。
沈书瑶缩在稻草堆的角落，用被子蒙着头，只露出一双眼睛。月光从狭小的气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个小小的光斑。她悄悄拿出藏在头发里的发簪——那是一支银质的梅花簪，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簪头很尖。
她挽起和服的袖子，露出纤细的胳膊。月光照在皮肤上，能看见细小的绒毛。她深吸一口气，用发簪的尖端在胳膊内侧轻轻划下。
“3……”发簪划破皮肤，一阵刺痛传来，血珠立刻冒了出来。她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4……”第二笔落下，疼得她浑身一颤。旁边的白蕙兰翻了个身，沈书瑶立刻停住，屏住呼吸。白蕙兰似乎睡着了，只是往她身边靠了靠，用被子把她往里面推了推，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
沈书瑶的心里一暖，继续在胳膊上刻画。“28……109……”数字歪歪扭扭的，像细小的血蚯蚓。
沈书瑶蜷缩在水月轩后院那堆散发着霉味的干草里，初冬的风裹着秦淮河水的腥气，从破损的窗棂钻进来，刮得她的胳膊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可方才陆明远塞给她那枚暖炉的余温，还像团火似的焐在胸口——那是他今早借着送伤药的由头递过来的，瓦罐里的药膏下面，藏着半块烤得焦香的红薯，还有这枚灌了热水的锡制暖炉。
"姑娘家的手要护好。"他说这话时，眼神在她布满冻疮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别处，喉结动了动，"佐藤长官的风寒还没好透，记得按时换药。"
她当时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首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才敢抬起头。瓦罐里的红薯还带着体温，咬下去时，甜味混着眼泪一起往喉咙里咽。这是三个月来，她第一次尝到食物原本的味道，不是掺着沙子的糙米，不是发馊的菜叶，更不是那些畜生般的日军扔过来的、带着侮辱意味的残羹冷炙。
暖炉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裳渗进皮肉，沈书瑶把冻得发僵的右臂往怀里缩了缩，另一只手摸索着从发髻里抽出那根磨尖了的银簪——那是母亲留给他的嫁妆，如今成了她唯一能用来记录的工具。簪尖在胳膊内侧轻轻划下，先是一道浅痕，随即有血珠慢慢沁出来，像初春解冻时从冻土下冒出来的细流。
"28..."她对着月光，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声。这是上周从佐藤的醉酒胡话里听来的，日军明天要从下关码头转运的伤兵数量。银簪划过皮肤时，疼是钻心的，但这点疼比起被佐藤拖进房间时的撕心裂肺，反倒成了清醒的良药。她必须记准了，不能错，错一个数字，就可能让陆明远他们的伏击计划全盘皆输。
血珠顺着胳膊内侧往下淌，滴在干草上，洇出小小的红点。她想起父亲书房里那些密码本，废墟造梦师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父亲总说："书瑶你看，这些数字是有生命的，它们能说话，能救人。"那时她只当是玩笑，缠着父亲教她用丝线在绣绷上编密码玩，父亲手把手教她如何用苏绣的"虚实针"藏数字，如何在看似普通的牡丹花瓣里藏进坐标。
可现在，她只能用自己的血当墨水，用皮肉当纸。
"29...30..."银簪又往下走了寸许，这次划得深了些，疼得她浑身一颤。前几天白蕙兰来送药时，看到她胳膊上的旧伤，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傻妹妹，你这是在拿命换啊。"白蕙兰攥着她的手腕，声音压得像蚊子哼，"我那里有炭笔，下次给你带过来。"
她当时摇摇头，笑着把袖子拉下来："炭笔会被发现的。佐藤那人精，连我头发里藏根针都能找出来。"其实她没说出口的是，炭笔写的会褪色，血刻的不会。只要这胳膊还在，这些数字就在。
风突然紧了，吹得窗户"哐当"作响。沈书瑶下意识地捂住胳膊，像护住什么稀世珍宝。上个月柳如烟为了掩护她把藏着城防图的乐谱送出去，用发簪划破了自己的脸，那张曾让多少日军魂不守舍的脸，顷刻间成了狰狞的蛛网。"瑶儿记住，咱们的身子脏了，但手里的东西不能脏。"柳如烟被拖走时，隔着老远冲她喊，声音里带着血沫。
她咬着牙，把银簪又往下按了按："107...108...109..."这组数字是昨天中岛医生来给她处理伤口时，假装整理器械，用镊子在她手心敲出来的摩斯密码。中岛的眼神总是很复杂，像蒙着层雾，可他每次来，总会偷偷多留些消炎药，有时还会在处方单的背面，用日文写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后来她才琢磨明白，那些话的假名拆开重组，就是日军军火库的换岗时间。
血蚯蚓般的数字在胳膊上蜿蜒，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上面，泛着诡异的光泽。沈书瑶忽然想起陆明远给的那半块红薯，想起白蕙兰偷偷塞给她的止痛片，想起柳如烟毁容前塞到她手里的那枚藏着情报的胭脂盒，想起中岛医生每次离开时，那句低沉的"多保重"。
这些碎片般的温暖，像寒夜里的星子，明明灭灭，却足够让她在这片地狱里，守住最后一点清明。
银簪终于停在"109"的最后一笔上，她颤抖着把簪子插回发髻，然后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按住伤口。血很快浸透了粗布，在袖口晕开一朵暗红色的花。远处传来日军的狂笑和女人的哭嚎，那声音像钝刀子一样割着人的神经。
沈书瑶闭上眼睛，把暖炉贴得更近了些。胸口的温度和胳膊上的疼痛交织在一起，奇异地让她感到一种踏实。明天天亮，她要想办法把这些数字传给陆明远——或许是在给佐藤换药时，故意把药棉掉在地上，让数字对着窗外的方向；或许是借着去后院打水，把沾了血的袖子在晾着的衣服上蹭一下。
总有办法的。就像父亲说的，数字会说话，它们会找到该去的地方。
她抬手摸了摸胳膊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印记，那里皮肉翻卷，却像刻在骨头上的誓言。风还在吹，可心里那点暖意，却像燎原的火，慢慢烧遍了西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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