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2月17日的南京城,细雪正从铅灰色的天空中簌簌飘落。水月轩二楼的缝纫间里,沈书瑶坐在临窗的矮凳上,指尖捏着一根银亮的绣花针,针尾系着的绿丝线在佐藤健次的军装衬里上穿梭。窗外的雪片落在积灰的窗棂上,转瞬便化成水痕,像谁在玻璃上抹开的泪渍。缝纫间里弥漫着浆糊、樟脑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气味,角落里堆着十几套待修补的日军军装,肩章上的樱花图案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沈小姐的针法倒是利落。”白蕙兰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时,沈书瑶的针尖在布料上顿了半寸。她转过身,看见白蕙兰端着一个黑漆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两碗冒着热气的茶汤,碗边结着圈褐色的茶垢。白蕙兰是附近教会医院的护士,一周前被日军强征来水月轩处理伤员,此刻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护士服袖口磨出了毛边,鼻梁上还留着口罩勒出的红痕。
沈书瑶放下针线,指尖在军装内侧的针脚处轻轻。那是她刚绣完的一组图案:三朵并排的桔梗花,每朵花瓣数量各不相同。这是父亲沈教授密码学笔记里“金陵织法”的基础款——花瓣数对应数字,三朵花组成的序列正是日军昨夜在安全区抓走的平民人数。她抬头时,白蕙兰己经把茶汤放在缝纫机上,瓷碗与金属台面碰撞的轻响里,藏着三短两长的叩击声——那是她们约定的安全信号。
“佐藤长官说这军装得赶在明早修好。”沈书瑶的声音压得很低,目光越过白蕙兰的肩膀,落在虚掩的门缝上。缝纫间的木门是用旧门板拼的,缝隙里能看见走廊上往来的军靴底,“他昨夜喝了酒,说要带新收的‘货物’去下关码头。”
白蕙兰弯腰假装整理散落的线轴,右手在沈书瑶膝头飞快地敲了三下。这是询问“是否有具体时间”的暗号。沈书瑶捏起一根红色绣线,往针眼穿时故意失手掉落,线团在地上滚了半圈,停在白蕙兰脚边。“亥时三刻。”她说出这句话时,白蕙兰正弯腰捡线团,垂着的眼帘遮住了眼底的惊色——这个时间比她们之前收到的情报早了整整两个时辰。
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金属钥匙串的碰撞声。沈书瑶迅速将那截红丝线缠回线轴,白蕙兰则端起其中一碗茶汤,往佐藤的军装前襟上泼了半盏。褐色的茶渍在卡其布上洇开时,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朝鲜看守金顺姬站在门口,军绿色的看守服第二颗纽扣松了线,露出里面洗得发黄的衬衣领。
“干什么呢?”金顺姬的中文带着浓重的口音,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过。她手里的橡胶棍在掌心敲着,棍身上还沾着干涸的褐色污渍——沈书瑶认得那是血渍,昨天有个不肯脱衣服的姑娘被她用这根棍子打得嘴角淌血。
白蕙兰往后退了半步,手背在身后悄悄将那卷红丝线塞进沈书瑶的袖口:“我教沈小姐日式缝法呢,佐藤长官不是喜欢本国样式吗?”她说话时,沈书瑶正用指尖捻着那根绿丝线,在桔梗花旁补绣了片残缺的叶子——这是“情报有变”的标记。
金顺姬突然迈步进来,橡胶棍“啪”地打在缝纫机台面上,震得那碗没泼完的茶汤晃了晃。“佐藤长官的东西也敢弄脏?”她的目光落在前襟的茶渍上,沈书瑶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可金顺姬接下来的动作却让她愣住了——她抬脚踢翻了脚边的针线篮,银针、线轴、顶针撒了一地,其中一根蓝丝线恰好缠在沈书瑶的鞋面上。
“笨手笨脚的!”金顺姬骂了句朝鲜话,弯腰收拾时,指尖飞快地在沈书瑶脚踝上划了个十字。这个动作快得像错觉,可沈书瑶立刻认出那是朝鲜义兵常用的暗号——“有人监视”。她想起三天前,金顺姬在院子里浇花时,故意把一盆紫罗兰放在她窗台下,而那盆花的摆放角度,恰好指向了后院那棵老槐树——那里是陆明远第一次给她递纸条的地方。
“还不快收拾干净!”金顺姬首起身,橡胶棍又在台面上敲了敲,这次的力道明显轻了许多。她转身出门时,沈书瑶看见她后颈的衣领里露出半块玉佩,玉上刻着的长白山轮廓在昏暗里若隐若现。
木门重新关上的刹那,白蕙兰突然抓住沈书瑶的手腕。她的指尖冰凉,指甲几乎嵌进沈书瑶的皮肉里:“金顺姬刚才踢翻针线篮时,把你绣的桔梗花遮住了。”她往门缝那边偏了偏头,“走廊尽头的阁楼窗开着,特高课的人喜欢在那用望远镜看。”
沈书瑶低头看着散落一地的线轴,绿丝线缠在一根银针上,针尖闪着冷光。她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密码的最高境界,是让敌人看见,却看不懂。”她捡起那根银针,在军装衬里的夹层里挑出一根细如发丝的铜丝——这是陆明远上次藏在菜叶子里的,据说能屏蔽无线电信号。
“得把时间改过来。”白蕙兰往窗外瞥了眼,细雪己经变成了雪粒,打在玻璃上沙沙作响,“我去药房拿碘酒,就说要给佐藤消毒伤口。”她说话时,沈书瑶正用铜丝在桔梗花的花茎上缠绕,三圈代表“提前”,两圈代表“两小时”。这个新密码是她们昨夜在澡堂里约定的,用的是《伤寒论》里的药方剂量记法。
“药房的小野医生认识你。”沈书瑶提醒道。她记得那个戴金丝眼镜的日本医生,每次来水月轩都要盯着白蕙兰的护士服看半天,“他昨天还问你是不是基督徒。”
白蕙兰冷笑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个玻璃小瓶,里面装着半瓶浑浊的液体:“我早准备了这个。”她拔开瓶塞,一股刺鼻的煤油味散开,“就说给医疗器械消毒,他不敢多问。”她把小瓶塞进沈书瑶手里,“这是从手术室偷的,能腐蚀胶卷,万不得己时用。”
沈书瑶攥紧小瓶,玻璃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她忽然想起金顺姬后颈的玉佩,想起那盆指向老槐树的紫罗兰,还有刚才那个十字暗号。这些碎片像散落在雪地里的珠子,隐约能串成一条线,可她不敢确定那线的另一端连着什么。
“金顺姬为什么帮我们?”她终于问出这个盘桓了三天的问题。三天前她被佐藤打得嘴角出血,是金顺姬把她拖回房间的,当时这朝鲜女人背对着门,用极轻的朝鲜语说:“长白山的雪,比这里干净。”
白蕙兰正往门口走,闻言停住脚步。她转身时,沈书瑶看见她耳根处有块淡褐色的疤痕,那是被烟头烫的,去年在教会医院救一个抗日学生时留下的。“上个月我给她换药,看见她左胳膊上有个烙印。”白蕙兰的声音压得像叹息,“和柳如烟背上的一样,是731部队的试验编号。”
缝纫间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雪粒还在敲打着玻璃。沈书瑶低头看着那件军装,绿丝线绣的桔梗花在昏暗里像三颗发着幽光的眼睛。她想起柳如烟昨晚在澡堂里说的话,那个唱《夜来香》能让日军发疯的歌女,后背被烙铁烫出的编号是“731-407”,而金顺姬的编号,白蕙兰说应该是“731-219”。
“原来如此。”沈书瑶轻轻吐出这西个字,指尖的银针刺穿布料,在桔梗花旁边又绣了片完整的叶子——这是“盟友可信”的标记。她忽然明白金顺姬为什么总在巡逻时故意踩灭日军扔的烟头,为什么每次给她们送饭都多放半个窝头,为什么刚才要踢翻针线篮。
走廊里传来军靴踏雪的声音,越来越近。沈书瑶迅速将铜丝缠回衬里夹层,白蕙兰则拿起那碗没泼完的茶汤,往自己手背上倒了些。“烫死了!”她故意喊出声,手背被烫得发红,却趁机将那卷红丝线藏进了发髻里。
门被推开的瞬间,沈书瑶正低头用牙齿咬断线头。佐藤健次站在门口,军大衣上沾着雪,领口的樱花徽章被冻得发亮。他的目光落在白蕙兰发红的手背上,忽然笑了,露出两排发黄的牙齿:“白护士真是热心肠,不如来我房里,帮我看看新得的‘宝贝’?”
白蕙兰的身体僵了僵,沈书瑶看见她攥紧了口袋里的玻璃小瓶。“佐藤长官说笑了,”白蕙兰的声音带着刻意的镇定,“药房还有伤员等着换药呢。”
佐藤没再纠缠,目光转向沈书瑶手里的军装:“我的衬里,绣好了吗?”他说话时,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腰间的手枪套,那是沈书瑶第三次看见他做这个动作——每次提到“衬里”,他都会这样。
沈书瑶把军装递过去,指尖故意在他手背上擦过。佐藤的手很粗糙,虎口处有层厚茧,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按长官说的,用了最结实的线。”她低着头,看见佐藤翻到衬里那面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下。
“很好。”佐藤把军装搭在臂弯里,忽然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挑起沈书瑶的下巴,“听说你父亲是大学教授?懂德文?”
沈书瑶的心跳漏了一拍。父亲确实教过她德文,还留了本《德汉词典》在行李箱里,可那箱子早在南京沦陷时就丢了。“只会几句日常用语。”她避开佐藤的目光,落在他军靴上沾着的泥雪上,那雪水里混着暗红色的斑点。
佐藤笑了起来,笑声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明天有份德文文件,你来翻译。”他松开手,转身时军大衣扫过缝纫机,带落了那根缠着绿丝线的银针,“译不好,就去陪码头的士兵们‘取暖’。”
门关上的刹那,沈书瑶捡起草地上的银针,针尖上还缠着半截绿丝线。白蕙兰走过来,用冰凉的手按住她的肩膀:“他知道你懂德文,这是试探。”她往窗外看了眼,雪地里有几个模糊的人影,正往阁楼的方向走,“特高课的人果然在监视。”
沈书瑶捏着那根银针,针尖刺破了指尖,血珠滴在军装上,与刚才的茶渍融在一起。她忽然想起父亲那本《德汉词典》的扉页,上面用德文写着一句话:“密码是弱者的武器,也是强者的枷锁。”
“得找到那本词典。”沈书瑶低声说,指尖的血珠落在绿丝线上,像给那朵桔梗花点上了花蕊,“佐藤要我翻译的文件,肯定不简单。”
白蕙兰从发髻里取出那卷红丝线,往沈书瑶手里塞:“我去老地方找陆先生,你想办法弄清楚文件内容。”她往门缝那边看了眼,金顺姬的橡胶棍在走廊上拖行的声音渐渐远去,“金顺姬刚才踢翻针线篮时,把你的绣线都混在一起了,特高课的人就算看到,也分不清哪根是密码。”
沈书瑶看着散落一地的线轴,红的、绿的、蓝的丝线缠在一起,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可她知道,只要找到线头,就能理出脉络——就像此刻的南京城,看似一片混乱,却总有人在黑暗里,用自己的方式编织着希望。
窗外的雪还在下,缝纫间里的光线越来越暗。沈书瑶捡起那根银针,在军装衬里的夹层里又绣了个极小的十字——这是给金顺姬的信号,用的是刚才那个朝鲜暗号的变体。她不知道这个信号能否被看懂,但她知道,在这片被血浸染的土地上,任何一点微光都不该被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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