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午后,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集中营的铁丝网上,像一块浸了水的脏棉絮。澡堂的铁皮屋顶被风掀得呜呜作响,混着砖缝里透进来的寒气,让刚踏入这里的沈书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砖砌的澡堂是用废弃仓库改造的,墙壁上还留着没刮干净的日文标语,被蒸汽熏得发潮发绿。十几个穿着灰布囚服的女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热水从生锈的铁管里断断续续地淌出来,砸在水泥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排水沟就在墙角,暗褐色的水流里浮着絮状的血丝——那是有人身上的伤口被热水泡开了,谁也说不清是烫伤还是旧伤,只知道这水从不会干净。
书瑶脱衣服时,指尖触到胳膊内侧的皮肤,那里结着一层薄薄的痂。前几日刻下的数字己经模糊,像被雨水冲过的泥痕,但她记得清清楚楚:28是三号楼新增的守卫人数,109是昨天卡车运进仓库的木箱数量。这些数字不能写在纸上,只能刻在肉里,刻进骨头里。
“嘶——”旁边传来一声压抑的抽气。书瑶抬眼,看见柳如烟正背对着众人拧毛巾,热水顺着她削瘦的脊背往下流,在腰侧汇成一道细流。而在她肩胛骨下方,一块巴掌大的疤痕正泛着不正常的红,那疤痕不是烫伤或鞭伤,而是一个被烙铁烫出来的编号:731-24。
书瑶的呼吸猛地顿住。
她在佐藤的书房里见过日军部队番号对照表,731这三个数字像毒蛇的牙,深深嵌在她的记忆里。那是一支披着“防疫给水部队”外衣的恶魔部队,专司细菌与化学武器研究。柳如烟背上的编号,分明就是这支部队的烙印。
“你这疤……”书瑶的声音被蒸汽裹着,低得像耳语。她伸手想去碰,又猛地缩了回来——在这儿,任何多余的动作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柳如烟浑身一僵,慌忙转过身,用湿毛巾挡住后背,眼里的惊恐像被踩住尾巴的猫。“别碰!”她的声音发颤,却死死盯着书瑶,“你想害死我们吗?”
“我认识这个编号。”书瑶凑近一步,热水从头顶浇下,混着她的声音砸在地上,“731部队,他们在研究……”
“闭嘴!”柳如烟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周围几个女人的目光投了过来,有好奇,有警惕,更多的是习以为常的麻木。柳如烟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晚上,三号营房,找个角落说。”
书瑶点点头,抽回手时,手腕上己经留下几道红痕。她继续往身上浇热水,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排水沟里的血丝——那或许不是伤口的血,是有人故意留的记号?
澡堂里的水声越来越大,女人们用搓澡巾狠狠擦着身体,仿佛要搓掉身上的污垢,更要搓那些刻进骨子里的恐惧。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哼起了江南小调,跑调的旋律混着水声,竟成了最好的掩护。
“张妈,你家老头子以前是当兵的吧?”离书瑶不远的李娟突然开口,她的胳膊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据说是反抗时被日军砍的。
张妈搓着背,声音混着哼唧:“早没了,死在南京了。”
“我男人也是。”李娟往身上打肥皂,泡沫遮住了她的脸,“他说日军军官喝醉了就爱吹牛,说什么‘下个月有大动作’,还说‘特高课的人要来查内鬼’。”
书瑶的心猛地一跳。李娟是厨房的帮工,经常要给军官宿舍送夜宵,她听到的消息多半是真的。
“我也听过。”另一个年轻女孩接过话头,她叫小翠,是被抓来的学生,“上次给佐藤送文件,他喝多了,说‘731的货不能出岔子’,还说‘编号24的实验体要看好’。”
书瑶下意识地看向柳如烟,她正背对着她们,肩膀却在微微发抖。编号24,正是她背上的烙印。
张妈叹了口气:“我在洗衣房听看守说,每周三晚上,军官们都要聚在阁楼喝酒,喝多了就口无遮拦。上回还听见他们说‘胶卷要藏好’,不知道是什么胶卷。”
“胶卷?”书瑶想起陆明远——那个偶尔会在后巷收泔水的老农,他上次传递消息时,就用烂菜帮包着东西。
“嘘——”李娟突然抬手,示意大家安静。澡堂门口传来了脚步声,沉重的军靴踩在湿滑的水泥地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所有人瞬间噤声,只有水声还在哗哗作响。书瑶屏住呼吸,看着那扇斑驳的木门——门闩是坏的,只用一根铁丝拴着,仿佛一推就开。
“砰!”
木门突然被踹开,铁丝应声而断,木屑飞溅。佐藤带着两个士兵站在门口,他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相机,镜头闪着冰冷的光。
“都站好!”佐藤的声音像淬了冰,“皇军需要记录‘大东亚共荣’的成果,给你们拍照,是你们的荣幸!”
女人们尖叫着去抓地上的囚服,有人滑倒在水里,有人蜷缩在角落发抖。李娟想冲过去挡住镜头,却被士兵一把推开,重重撞在墙上,嘴角立刻溢出血丝。
“不许动!”佐藤举起相机,镜头对准了人群,“谁不听话,就拖出去喂狗!”
书瑶下意识地护住胳膊内侧的伤疤,那里的痂被热水泡软,一碰就疼。她看见柳如烟死死捂住后背,整个人缩在墙角,脸色惨白如纸。如果被拍到那个编号,后果不堪设想。
“佐藤太君,”张妈突然颤巍巍地站起来,用湿漉漉的手理了理头发,“我们……我们这样不好看,能不能让我们穿上衣服?”
佐藤冷笑一声:“衣服?你们这些囚犯,不配谈条件!”他按下快门,闪光灯骤然亮起,刺得人睁不开眼。书瑶在那一瞬间猛地转身,用后背对着镜头,同时悄悄踢了柳如烟一脚——让她藏到自己身后。
闪光灯一次又一次亮起,伴随着女人们的啜泣和士兵的呵斥。书瑶能感觉到后背的皮肤被热水烫得发疼,更能感觉到柳如烟抵在她背上的颤抖。她死死咬着牙,首到佐藤骂骂咧咧地带着相机离开,木门被重新拴上,澡堂里才爆发出压抑的哭声。
“他拍那些照片干什么?”小翠抱着膝盖发抖,“是不是要拿去给那些军官看……”
“别瞎想。”李娟擦掉嘴角的血,“他是想拿我们当幌子,骗外面说这里待遇好。”她看向书瑶,眼神里多了几分信任,“刚才谢谢你,护着柳大姐。”
书瑶摇摇头,看向排水沟。那道混着血丝的水流还在淌,只是此刻,她忽然明白——那些血丝或许不是记号,是她们这些人用血肉写下的密码,藏在水声里,藏在疼痛里,等着有人读懂。
柳如烟走到她身边,声音哑得像砂纸:“731部队在研究毒气弹,我是从那里逃出来的。”热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分不清是水还是泪,“他们抓了几百个人做实验,我是第24个。”
书瑶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她想起佐藤书房里那些标着“绝密”的文件,想起那些画着骷髅头的玻璃瓶,原来答案就藏在柳如烟的背上,藏在这淌着血的澡堂水里。
“我们得把消息传出去。”书瑶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告诉外面的人,他们要动真格的了。”
张妈叹了口气:“怎么传?看守看得那么严,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有办法。”书瑶看向窗外,铁丝网外的天空似乎亮了些,“圣诞节快到了,他们会放松警惕。”她想起陆明远,想起那个藏在烂菜帮里的胶卷,“到时候,我们再想办法。”
澡堂里的水声渐渐小了,女人们开始穿衣服。书瑶穿上灰布囚服时,感觉胳膊内侧的伤疤又开始疼,但这一次,疼痛里好像藏着一丝暖意——她们不再是各自挣扎的死水,至少在这一刻,她们的心跳声,汇成了同一种频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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