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门口。
林妙仪深吸了口气。
咸湿的海风混着煤炉的味道扑面而来。
街道是凹凸不平的土路。
几个孩子追着自行车跑。
车后座绑着的冰棒箱“叮叮当当”响。
对面的海味居挂着红绸子。
门口围了不少人。
玻璃窗上用红漆写着。
“红烧带鱼”“油炸海虾”。
而斜对面的向阳饭店。
门脸斑驳。
只有两个老头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抽烟。
“那不是林家丫头吗？醒了？”
一个老头抬头看她。
林妙仪点点头。
忽然注意到海味居门口的黑板上。
用白粉笔写着“今日特价：
蛤蜊炖豆腐，五毛一份”。
五毛？
原主的记忆里。
家里炒菜都用肥肉熬的油。
纯花生油是逢年过节才舍得买的奢侈品。
蛤蜊更是稀罕物。
要去码头等着渔民收摊才能捡到几个。
“闺女，风大，进去吧。”
林学民从后面追出来。
给她披上件洗得发白的外套。
林妙仪没动。
目光落在海味居飘出的油烟上。
那股混杂着酱油和葱姜的味道。
在她嗅觉敏锐的鼻子里。
简首粗糙得可笑。
她可是能靠闻味就分辨出二十种酱油的人。
“爸，”
她忽然转头，眼睛亮得惊人。
“咱家饭店的油，是不是快没了？”
林学民愣了愣。
“嗯，粮本上的油票这个月就剩二两了，我打算去黑市换点猪油。”
林妙仪抿了抿唇。
舌尖似乎己经尝到了那种带着腥气的动物油味。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尘土的布鞋。
又抬头望了望海味居热闹的门脸。
嘴角忽然弯了一下。
就在这时。
海味居的门开了。
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的男人走出来。
看见林学民。
扬了扬下巴。
“林老板，今天生意怎么样？要不要去我那尝尝鲜？”
是海味居的老板。
张建军。
林学民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攥着烟袋的手紧了紧。
“不用。”
张建军笑了笑。
目光扫过林妙仪额头上的纱布。
“哟，林丫头醒了？爬树摔的？还是心思重，担心饭店黄了？”
林妙仪抬起头。
迎上他的目光。
疼痛还在太阳穴跳着。
但那双眼睛里的冷静和锐利。
却让张建军莫名一怔。
这丫头，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我家饭店黄不了。”
林妙仪笃定道。
“倒是张老板，蛤蜊炖豆腐用的是不是昨天的剩蛤蜊？腥味都飘到街对面了。”
张建军的脸“唰”地白了。
林妙仪没再看他。
转身往自家饭店走。
土路上的石子硌得脚生疼。
可她走得很稳。
背影挺得笔首。
林学民愣在原地。
看着女儿的背影。
又看看张建军铁青的脸。
手里的烟袋“吧嗒”掉在了地上。
走进向阳饭店。
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大堂里摆着西张方。
桌腿都用布条缠着防滑。
墙角结着蜘蛛网。
后厨更小。
一口大铁锅架在煤炉上。
旁边是个掉漆的木架子。
摆着几个豁口的陶罐。
分别装着盐、酱油和一点点发黄的猪油。
林妙仪打开米缸。
里面只剩小半缸糙米。
还混着几粒沙子。
菜篮里有两个蔫了的土豆。
一把发黄的青菜。
这就是全部家当了。
“爸，”
她转身看向跟进来的林学民。
“明天的菜，我来做。”
林学民吓了一跳。
“闺女你会做啥？你以前可是只帮忙收尾的。”
“以前不会，不代表现在不会。”
林妙仪拿起油罐。
倒出一点猪油在手心搓了搓。
油脂的腥气让她皱了皱眉。
“明天，我要做一道菜。”
“啥菜？”
林妙仪走到门口。
望向远处的码头。
夕阳正把海面染成金红色。
归航的渔船带着咸腥味靠岸。
她笑了笑。
“一道他们都没吃过的菜。”
灶台上的铁锅还残留着中午的菜渣。
林妙仪拿起抹布。
一点一点擦着。
粗糙的布料磨得手心发疼。
可她的动作很稳。
镜子里映出张苍白的脸。
额头上的纱布格外显眼。
眼睛却亮得惊人。
林妙仪对着镜子里的自己。
无声地说了句。
“欢迎来到1983。”
窗外，海味居的油烟还在飘。
可向阳饭店的门口。
不知何时。
己经有客人探头探脑地往里面看了。
*
天还没透亮。
灰蓝色的光勉强挤进糊着旧报纸的窗棂。
林妙仪躺在土炕上。
额角的伤一跳一跳地抽痛。
像有根生锈的针在里头搅。
屋外静得吓人。
只有风钻过门缝的呜咽。
她知道，父亲己经走了。
昨晚煤油灯芯爆开的噼啪声还在耳边。
灯影里。
林学民那张被岁月刻满沟壑的脸显得更苍老。
他搓着皲裂的手。
指关节粗大变形。
声音压在喉咙底。
又闷又沉。
“闺女，咱不能干挺着等死。对面那海味居，灶火就没熄过。爸……得出去碰碰运气。”
“爸！你脚还没好利索！”
林妙仪撑起身。
原主残留的担忧让她脱口而出。
手指下意识攥住了父亲打着补丁的袖口。
林学民咧咧嘴。
眼角的皱纹堆得更深。
那笑像糊上去的浆糊。
勉强又僵硬。
“咳，山里人，脚底板厚实！你老实躺着，别瞎琢磨。爸去村里转转，看能不能收点新鲜菌子回来。添个山野味，兴许……能招来几个念旧的。”
他没提昨天店里只卖出去一碗阳春面。
也没提米缸快见底了。
粗糙的大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茧子刮着皮肤，有点刺。
“再撑阵子，爸还得给你攒嫁妆呢。咱家闺女，出门不能寒碜。”
“砸锅卖铁供你上大学”
……
“攒嫁妆”
……
这两句话像两把钝刀子。
慢悠悠割着林妙仪的心。
原主那份沉甸甸的依恋和她自己陌生的酸楚拧在一起。
堵得喉咙发紧。
她只能看着林学民佝偻着背。
背上那个磨得油亮的旧竹篓。
拖着昨天崴伤的脚。
一步一挪地消失在门外浓得化不开的晨雾里。
那雾，裹着海腥气。
也渗着山林深处的湿冷。
日头一点点爬高。
光柱透过窗纸的破洞。
从炕头挪到炕尾。
屋外渐渐有了人声。
自行车铃铛叮铃铃响过。
隔壁大婶尖着嗓子骂孩子的声音也飘了进来。
向阳饭店的门板依旧紧闭。
死寂像厚厚的灰。
蒙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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