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
院门处传来沉重拖沓的脚步声。
竹篓刮擦门框的刺啦声。
“吱呀——”
门开了。
林妙仪几乎是弹坐起来。
动作太猛。
扯得额角伤口火辣辣地疼。
眼前金星乱冒。
她顾不上,死死望过去。
林学民像是从泥潭里滚出来的。
裤腿卷到小腿肚。
糊满了黑黄色的泥浆。
沉甸甸地往下滴着泥水。
在门口青砖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
那双破解放鞋成了泥坨。
鞋帮裂开个大口子。
他整个人歪斜着。
重心压在没受伤的那条腿上。
扶着门框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
脚踝处肿得发亮。
像个发过头的馒头。
隔着泥污都看得刺眼。
脸上全是疲惫。
嘴唇没什么血色。
汗珠子混着泥道子往下淌。
头发被树枝刮得像乱草窝。
那双深陷的眼睛。
像燃着两簇小火苗。
“闺女!看!”
他声音嘶哑,带着喘。
却透着压不住的兴奋。
顾不上自己一身狼狈。
也顾不上脚踝钻心的疼。
他急切地从怀里掏出一个。
被汗水雨水浸得发软。
却护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
手指哆嗦着解开草绳,一层层掀开。
一股混合着泥土、腐叶和新鲜菌子气息瞬间在屋里弥漫开。
油纸里,躺着沾着水珠和泥屑的蘑菇。
肥厚的平菇挤在一起。
深棕色的松蘑。
伞盖上沾着细碎的松针。
还有几朵灰白色、菌柄细长挺首的菇。
“爸寻思着,”
林学民的声音因为激动有点发飘。
手指捻着一朵平菇的边缘。
“弄个鲜菌汤?要不……跟家里剩的那点腊肉片炒炒?这玩意儿稀罕!城里少见!指不定……指不定能行!”
他看着女儿。
浑浊眼里的光。
脆弱又执拗。
像风里拼命想稳住的一点烛火。
“再撑阵子,爸肯定……”
“爸!”
林妙仪的心像是被那沾满泥污和老茧的手狠狠揪住了。
又酸又胀,鼻尖猛地一冲。
什么嫁妆!
什么沈政安!
眼前只有这个为了这个破家、为了她。
拖着条伤腿、一身泥水。
从山林里挣扎回来的爹!
她再也躺不住。
林妙仪忘了头上还缠着布。
掀开薄被就往炕下挪。
土炕离地面。
她急着落脚。
脚尖刚碰到地面。
后腰就撞到炕沿。
身子一歪,膝盖重重磕在门槛上。
这门槛是青石凿的。
边角被磨得溜圆,却依旧硬得硌人。
她闷哼一声。
手忙脚乱想扶墙。
偏偏门框上的木刺勾住了袖口。
整个人往前扑过去——额头正正撞在堂屋的青砖地上。
“咚”的一声闷响。
像敲在空木头上。
钻心的疼从脚趾炸开。
身体瞬间失了平衡。
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视野里是飞速放大的、坑洼的青砖地。
“闺女——!”
林学民骇然的嘶吼炸响。
“砰!”
闷响。
沉重得砸在人心上。
额角,昨天刚磕破包扎好的地方。
再次狠狠撞上冰冷坚硬的砖地。
剧烈的钝痛和眩晕。
像浓稠的黑油。
轰然灌满了她整个脑袋。
‘糟了…不会…又要穿回去了吧?’
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过她黑暗的意识。
带着一丝荒谬的解脱感。
随即就被更深的黑暗彻底吞噬。
黑暗。
无边无际的、粘稠的黑暗。
然后是光怪陆离的碎片。
像被打破的万花筒。
疯狂旋转、碰撞、融合。
她看见自己穿着厨师服。
站在操作台前。
空气里弥漫着顶级黑松露、鹅肝和年份香槟的醇厚气息。
她正用一把小巧的镊子。
将几片边缘烤得微焦的金华火腿。
摆在一枚晶莹剔透的温泉蛋上。
画面猛地切换。
昏黄的、摇曳的煤油灯光。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的少女。
蜷缩在冰冷的土炕角落里,肩膀无声地耸动。
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膝盖上。
洇湿了一小片布料。
窗外是呼啸的海风。
窗棂上糊的旧报纸被吹得哗啦作响。
少女手里紧紧攥着一小块粗糙的手帕。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一封封书信上面的内容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这亲事,我沈政安不认!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那字像淬了毒的针。
狠狠扎进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屈辱和绝望。
少女把脸深深埋进膝盖。
压抑的呜咽断断续续。
像受伤小兽的悲鸣。
米其林厨房炫目的灯光……
煤油灯下绝望的啜泣……
墙角那篓沾着泥巴的蘑菇……
国际峰会的赞誉……
对面“海味居”飘来的、花样翻新的饭菜香……
沈政安决绝的书信……
林学民布满老茧、捧着蘑菇时闪着微光的眼睛……
两个世界。两段人生。
两个“林妙仪”。
灵魂深处爆发出剧烈的撕扯感。
仿佛要将她活生生地劈成两半。
不属于这个时空的知识、技艺、味觉记忆、管理理念。
像烧红的烙铁。
蛮横地烫进这具年轻却贫瘠的身体和大脑。
“嗯……”
痛苦的闷哼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
冷汗像开了闸。
瞬间浸透单薄的里衣。
冰冷地黏在皮肤上。
混乱。极致的混乱。
然后……是一种缓慢的融合。
如同烧红的铁块投入冰冷的水中。
起初是激烈的嘶鸣、翻滚的蒸汽。
然后温度在对抗中达到某种平衡。
最终淬炼成一块全新的、坚硬的钢。
痛楚如同退潮般缓缓减弱。
眩晕感还在,但不再天旋地转。
额角纱布覆盖的地方。
一跳一跳地疼。
清晰地锚定着她身处何时何地。
林妙仪极其缓慢地掀开了眼皮。
视线先是模糊一片。
只有昏暗的光影晃动。
渐渐地,清晰了。
还是那根熏得发黑的房梁。
挂着蛛网。
还是糊着旧报纸的墙壁。
褪色的“劳动最光荣”宣传画。
林学民半跪在炕沿边。
脸色惨白得像刷了层石灰。
嘴唇哆嗦得厉害。
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
死死盯着她。
眼珠都不敢眨一下。
他粗糙的大手攥着她冰凉的手腕。
传递过来的却是他整个人筛糠般的颤抖。
“妙仪……闺女?闺女?睁眼了?你……你认得爸不?”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调。
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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