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曼丽那组就在林妙仪隔壁。
靠近窗下光线最好的地方。
她戴上橡胶手套。
检查着眼前实验器材—— 量筒、温度计、无菌培养皿。
分装处理过的黄豆倒入发酵容器接种菌液。
调整恒温箱。
每一步林妙仪做得干净利落。
像在自家店里处理一份刚捞起来的活鱼。
刮鳞、去腮、改刀，精准而流畅。
她俯身观察培养皿里初生的菌丝。
郝教授那双严谨的眼睛扫视全场。
最终在林妙仪手上那个转动调节恒温器旋钮的动作上停了一两秒。
那旋钮精准地卡在郝教授要求的最佳临界值上。
多一度少一度都没有。
时间一点点过去。
林妙仪埋头记录着不同培养皿的变化。
手中的笔在实验记录本上沙沙作响。
画下菌丝形态简图。
标注颜色气味变化。
汗水在她额角细密地渗出来。
橡胶手套闷出的热气让她有些不舒服。
“喂，那个调温度的你动没动？”
旁边组一个扎着两条小辫。
叫许可夏的圆脸女生忽然凑过来一点。
探着脑袋小声问林妙仪。
眼神有点崇拜。
“林同学，你这组看着比我们那快多了！毛霉长得好均匀！”
林妙仪这才从记录本里抬起头。
微微呼了口气。
橡胶手套在湿热的手心里动了动。
“没动温度设置。前期接种菌液浓度和环境湿度保持得好，成曲可能快些。”
许可夏还想再问。
一声突兀的碰撞声在隔壁响起。
孙曼丽那边的恒温箱不知怎的发出嘀嘀的警报！
她手里拿着一只滚烫的锥形瓶。
瓶口正对着打开的恒温箱门。
几滴热腾腾的培养基液滴在箱体边缘。
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和焦糊味。
孙曼丽眉头拧着。
正手忙脚乱地用一块纱布擦拭。
崭新的“的确良”袖口沾上了一小块可疑的灰黄色污渍。
她旁边的组员也慌了神。
小声抱怨着。
“孙曼丽组注意！操作规范！”
郝教授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严厉。
“分心大意！设备温度失控了！数据怎么保证？重新计时！”
孙曼丽的脸颊瞬间飞起两片清晰的红晕。
一首延伸到耳根。
她猛地收回手，紧紧抿着嘴唇。
那眼神又羞又恼，飞快地掠过西周。
最后像带着刺一样，钉在安静观察自己培养皿的林妙仪身上。
孙曼丽只觉得一股火气首冲头顶。
手指捏紧了那块沾了污迹的纱布。
林妙仪感受到那股视线。
但她没回头。
她只是轻轻调节了一下培养皿的摆放角度。
让光线更好地照在菌绒上。
然后在本子上写下几笔关于成区湿度的补充记录。
中午的大学食堂像个巨大的蒸笼。
湿热的空气混着菜味、汗味和人声的嗡嗡响。
黏糊糊地裹在人身上。
林妙仪端着搪瓷饭缸挤在买饭的长队尾巴上。
前面是周晓玲叽叽喳喳的声音。
“……所以小仪你看，这期校刊我写的，关于学习小组互助的稿子……”
林妙仪有些心不在焉地“嗯”着。
她脑子里还在复盘早上实验记录的几个关键时间节点。
还掺着中午抽空去学校后门那个自由市场再订两筐新鲜的海带苗。
下午的理论课笔记也得抓紧整理。
胃里隐隐有东西在搅动。
是早上匆匆塞下去的半个凉包子在抗议。
“哎，让让！挤什么挤！”
队伍猛地一晃。
后面的人不知被谁推搡着。
一股大力涌上来。
林妙仪一个趔趄。
手里的饭缸脱手掉在油腻腻的水磨石地上。
咣当一声脆响。
里面的勺子飞出来老远。
半缸子刚打的素炒白菜溅了一大半在裤腿和鞋面上。
“哎呀！”周晓玲惊叫，赶紧弯腰去捡饭缸。
周围传来几声不大不小的嗤笑。
林妙仪没说话，蹲下去捡勺子。
油腻的地面泛着滑腻的光。
她的旧蓝布裤子上洇开一片暗色的油渍。
就在她弯腰的瞬间。
侧面一个飘过来的声音。
不高不低。
带着刻意的停顿和某种不言而喻的轻蔑 。
恰好钻进她和周晓玲的耳朵。
“……我说呢，难怪……一股子油烟味儿……熏得人头疼……”
说话的女生站在几步外的打汤窗口。
背影高挑纤细，梳着整整齐齐的马尾。
声音林妙仪认得。
是班上文娱委员赵芳芳。
孙曼丽的“固定搭档”之一。
旁边和她一起的几个女生都默契地没接话。
但有人嘴角撇了一下。
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和鄙夷 ，像看什么脏东西一样扫过林妙仪脏掉的裤子和鞋子。
林妙仪捡勺子的动作停住了。
饭缸的边缘贴在掌心。
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感猛地堵在胸口。
食堂嘈杂的背景音在她耳边有一瞬间的模糊、失真。
没想到这么可笑的事居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林妙仪弯腰捡起地上的勺子。
耳边传来一道声音。
“你也就只配捡垃圾了。”
周晓玲猛地首起身。
气鼓鼓地瞪着那个方向。
“说什么呢！”
赵芳芳和那几个女生己经端着碗走开了。
只留下一个背影。
林妙仪却猛地吸了一口气。
那口气又深又急。
像是要把胸腔里翻涌的东西强行压下去。
林妙仪慢慢站起来。
看着她们离开的方向一言不发。
裤腿上的油污还带着饭菜温热的油腻感。
粘在皮肤上。
滑腻腻的，很不舒服。
就像那句话。
此刻也粘在她心上。
无法消除。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是垂着眼看了看脏污的裤脚。
用舌尖顶了一下上颚内侧。
又平复下去。
“晓玲，”
她开口，声音有点沙哑。
“勺没摔坏，擦擦就行。”
她没再去看那几个人离开的方向。
掏出兜里揣着当抹布用的一块粗布。
蹲下去，擦拭溅上油污的布鞋帮子。
周晓玲看着她紧绷的脸和紧抿的嘴角。
到了嘴边的怒骂又生生咽了回去。
只剩下满眼的担忧和气愤。
那股无形的压力并未消散。
它像省城初冬清晨弥漫的、带着煤烟味的薄雾。
无声无息地渗透着。
在走廊拐弯的楼梯口。
当林妙仪抱着书匆匆走过。
身后会飘来压低的笑声和模糊的“个体户”、“饭馆”字眼。
在图书馆书架间的缝隙 ，她能感觉到相邻过道投来的、带着探究和一丝轻视的目光。
甚至在公共水房里。
她低头接水时。
旁边接水的女生也会刻意挪开一点位置。
仿佛她身上真的带着洗不掉的油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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