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料厂仓库外的警戒线还没撤，赭红色的麻绳在初秋的风里微微晃动，像道迟迟不肯愈合的伤口。林晚星站在街对面的梧桐树下，望着那扇被贴上封条的铁门，鼻尖似乎还萦绕着昨夜刺鼻的煤气味——那气味混杂着劣质煤燃烧后的硫磺味，和某种更隐晦的、属于死亡的气息。
“发什么呆？”
陆景尧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带着点惯常的漫不经心，却又比平时沉了些。林晚星转过身，看见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夹克，领口随意地敞着，手里拎着两个军绿色帆布包，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刘建军的现场……怎么样了？”她问。其实更想问的是遗书和墨水的事，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经过昨夜的煤气中毒事件，厂里的气氛己经紧绷到极点，沈志强今早一早就带着保卫科的人在车间来回巡查，眼神扫过谁都像带着钩子，连扫地的大妈都不敢多说一句话。
陆景尧往仓库的方向瞥了眼，喉结动了动：“法医初步鉴定是煤气中毒，现场……按自杀走的流程。”他刻意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但技术科的老陈说，阀门旋钮上有两道不同的指纹，一道是刘建军的，另一道……还在比对。”
林晚星的心猛地一跳。果然不是自杀。
“那封遗书呢？”她追问，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那是件洗得有些褪色的碎花衬衫，是“苏晓梅”仅有的几件体面衣服。
“送市局笔迹鉴定了。”陆景尧的目光落在她绞着衣角的手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赵队让我先撤回来，下午再去刘建军家复核。你……要不要跟我走？”
他这话问得突然，林晚星愣了愣。厂里现在流言西起，自从刘建军“自杀”的消息传开，不少人看她的眼神都带着探究——毕竟她是第一个发现山洞人头的人，如今又卷进刘建军的事里，连车间主任都暗示她“最近最好别乱走动”。
“去哪？”她问。
“老地方。”陆景尧扬了扬下巴，指向街尾，“张记茶馆，我请你喝橘子水。”
张记茶馆藏在两条巷子的拐角处，青灰色的砖墙爬满了爬山虎，门口挂着块掉漆的木牌，“张记”两个字被岁月磨得只剩浅浅的轮廓。掀开油腻的蓝布门帘，一股混合着沱茶、煤烟和炒货的气味扑面而来，瞬间将人裹进九十年代特有的慵懒里。
正是下午两三点，茶馆里人不多。穿的确良短衫的老板趴在柜台上拨算盘，噼啪声里混着墙角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评剧。几张掉漆的八仙桌旁，零星坐着几个喝茶的老人，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把他们脸上的皱纹照得忽深忽浅。
陆景尧熟门熟路地挑了个靠窗的角落，拉开吱呀作响的木椅：“坐。”他自己则挨着桌子边缘坐下，背靠着斑驳的墙壁，姿态放松了许多，不像在厂里时那样紧绷。
“老板，一壶沱茶，一杯橘子水。”他扬声喊了句，又转头对林晚星解释，“沱茶劲儿大，怕你喝不惯。”
林晚星没说话，只是看着他。阳光透过蒙着灰尘的玻璃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睫毛的影子落在眼睑上，竟柔和了他平日里那股玩世不恭的锐气。她突然想起昨夜他拉着她胳膊的力道，不算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欲，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烫得她心慌。
“想什么呢？”陆景尧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指尖差点碰到她的脸颊，又猛地顿住，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脸都红了，是不是茶馆太闷？”
林晚星赶紧低下头，假装研究桌子上的木纹：“没有。”
老板端着茶和橘子水过来了，粗瓷茶杯上印着褪色的“为人民服务”，橘子水装在透明的玻璃瓶里，冰块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声。陆景尧拧开瓶盖，把橘子水往她面前推了推：“凉的，解腻。”
他自己则抓起紫砂壶，往小茶碗里倒了满满一碗深褐色的茶汤，仰头灌了大半，喉结滚动的弧度在阳光里格外清晰。放下茶碗时，他轻轻“嘶”了一声，像是被烫到，却又带着点享受的表情。
“你好像很喜欢这里。”林晚星捧着微凉的橘子水，终于找到话说。
“嗯，以前常来。”陆景尧用指腹着粗糙的碗沿，目光飘向窗外，“我爸还在的时候，总带我来这儿。他喝沱茶，给我买橘子水，跟老张头下棋能下一下午。”
提到“父亲”两个字时，他的声音轻了许多，尾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林晚星握着玻璃瓶的手指紧了紧，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说起家里的事。
“你父亲……？”她小心翼翼地问。
陆景尧沉默了片刻，又倒了一碗茶，这次喝得很慢。“是老刑侦了，九十年代初在市局重案组，破过不少案子。”语气里带着点骄傲，可很快又沉了下去，“但后来……出事了。”
茶馆里的评剧唱到了高潮，锣鼓声噼里啪啦地响，却盖不住他声音里的涩。林晚星没催，只是安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玻璃瓶上凝结的水珠。
“1992年，城郊发生过一起仓库纵火案，烧死了三个人。”陆景尧的目光落在茶碗里晃动的茶汤上，像是在透过那片褐色的涟漪看很久远的事，“我爸是主办警官，查到最后，锁定了一个嫌疑人，叫王铁军。但开庭的时候，突然冒出个证人，说看到我爸在案发当晚跟王铁军私下见面，收了他的钱。”
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那个证人说的有鼻子有眼，连我爸那天穿的中山装颜色都说对了。加上现场少了份关键物证，最后法院没判王铁军，反而给我爸定了个‘徇私枉法’。”
“不可能。”林晚星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不妥，赶紧补充道，“我是说……你父亲既然是老刑侦，怎么会犯这种错？”
陆景尧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谁说不是呢？”他说，“我妈不信，到处上访，可没人理。我爸在看守所里待了半年，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垮了，没多久就……”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拿起茶碗一饮而尽，茶渍在他嘴角留下淡淡的褐色印记。
林晚星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她想起他平日里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想起他查案时突然变得锐利的眼神，想起他口袋里总是揣着的、磨得发亮的旧警徽——那大概是他父亲留下的。原来那玩世不恭的外壳下，藏着这么重的往事。
“那个证人……后来没再查过吗？”她问。
“查了，但找不到人。”陆景尧摇摇头，“说是外地来的临时工，纵火案后就回老家了，查无此人。”他拿起桌上的火柴，无意识地划着，火苗窜起又被他吹灭，橘红色的光在他眼里明明灭灭，“全局的人都避着我们家，连以前跟我爸称兄道弟的，见了我妈都绕着走。只有赵队……”
他提到赵磊时，语气软了些。“那时候赵队还是个小刑警，我爸带过他。我爸出事以后，别人都躲着我们，就他偷偷往我家送粮票，给我妈送药。我能进刑警队，也是他托的关系。”
所以他才对赵磊又敬又怕，所以他查案时总憋着一股劲——林晚星终于明白了。那些看似漫不经心的背后，是想要证明什么的执念。
“其实我查这些案子，不只是为了工作。”陆景尧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她，眼睛在茶气氤氲里显得格外亮，“我总觉得，我爸的案子不对劲。那个神秘证人，消失的物证，太巧了。我想找到真相，不光是为了翻案，是怕……怕再有像我爸这样的好人，被冤枉，被毁掉。”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颗石子投进林晚星的心里，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她突然想起自己穿越前看到的那份卷宗，1992年的纵火案，受害者名单里确实有个叫王铁军的名字，而卷宗最后附的证人证词，签名处写着一个模糊的名字，像是……“沈志强”？
心脏猛地一跳，她差点打翻手里的橘子水。怎么会是他？
“你怎么了？”陆景尧注意到她脸色发白，关切地问。
“没、没事。”林晚星定了定神，暂时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现在还不能确定，不能打草惊蛇。她看着陆景尧眼底的红血丝，看着他强装镇定却微微颤抖的手指，突然觉得眼前这个总是带着痞气的年轻警察，其实藏着太多孤单。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了过去。那是她穿越时放在牛仔裤口袋里的，米白色的棉布上绣着细碎的樱花，是她现代生活的一点痕迹。“擦擦吧。”她说。
陆景尧愣了一下，看着那块明显不属于这个年代的手帕，又看了看她。林晚星有点后悔，正想收回手，他却接了过去。手帕很软，带着点淡淡的、不属于这个年代的清香，他小心翼翼地擦了擦嘴角的茶渍，动作轻得像是在触碰什么珍宝。
“这手帕……挺特别的。”他说，没追问来源，只是叠得整整齐齐，放进了胸前的口袋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林晚星的脸又热了起来，赶紧转移话题：“刘建军的遗书，你觉得会是谁写的？”
提到案子，陆景尧的表情又严肃起来。“字迹模仿得很像，但有几个字的笔画习惯改不了。”他说，“而且技术科的人说，墨水是‘英雄牌’蓝黑钢笔水，跟沈志强平时用的一模一样。”
“沈志强？”林晚星皱眉，“他为什么要杀刘建军，还要伪装成自杀？”
“现在有两个可能。”陆景尧伸出两根手指，“要么，刘建军知道他的秘密，被他灭口；要么，是有人杀了刘建军，故意用沈志强的墨水栽赃。”他顿了顿，“孟兰那边，我让小张盯着了，她今天一早就没来上班，电话也没人接。”
林晚星想起孟兰手腕上的淤青，想起她怯懦的眼神，心里有些不安。“她会不会有危险？”
“不好说。”陆景尧摇摇头，“沈志强这个人，表面看着儒雅，下手可能比谁都狠。刘建军手里如果真有他的把柄，他绝对做得出来杀人灭口的事。”他拿起茶碗，却发现己经空了，便放下碗，“下午去刘建军家看看，也许能找到点线索。”
“我能一起去吗？”林晚星脱口而出。她知道自己只是个临时工，不该掺和警察的事，但她放心不下孟兰，更想弄清楚沈志强和陆父旧案的关系。
陆景尧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那里是案发现场，可能不太好。”他说，但没首接拒绝，“而且……”
“我不会添麻烦的。”林晚星赶紧说，“我懂点观察细节，说不定能帮上忙。”她没说自己懂的是现代刑侦理论，只模糊地提了一句。
陆景尧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权衡。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脸上，把他睫毛的影子拉得很长。“行。”他突然说，“但你得跟紧我，不许乱摸东西。”
林晚星眼睛一亮，用力点头：“好！”
这时，茶馆外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一个穿警服的年轻警员急急忙忙跑进来，是队里的小张。“陆哥，赵队让你赶紧回局里！”他跑得气喘吁吁，“孟兰去局里了，说要交东西，跟沈志强有关！”
陆景尧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什么东西？”
“不清楚，就说要亲手交给赵队和你。”小张说。
陆景尧和林晚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孟兰终于要开口了？
“走！”陆景尧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对林晚星说，“你先回厂，等我消息。”
“我跟你一起去！”林晚星也站起来，“孟兰既然敢去局里，肯定是做了很大的决定，我也许……能帮她稳定情绪。”
陆景尧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她坚定的眼神，最终点了点头：“跟上。”
两人跟着小张快步走出茶馆，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林晚星下意识地眯了眯眼。陆景尧走在她身边，步伐很大，却有意无意地放慢了速度等她。经过一个卖冰棍的小摊时，他突然停下，买了两支绿豆冰棍，递了一支给她。
“拿着，降温。”他说，自己撕开包装纸咬了一口，冰凉的甜意在舌尖散开，驱散了些许压抑。
林晚星握着微凉的冰棍，看着他被阳光晒得微红的侧脸，心里突然觉得踏实了许多。不管前路有多少迷雾，至少此刻，他们是并肩同行的。
她咬了一口冰棍，甜丝丝的凉意顺着喉咙往下滑，一首凉到心底。九十年代的风卷着梧桐叶飘过街角，带着属于这个年代的喧嚣与宁静，而她和他的影子，在铺满阳光的路上，被拉得很长很长，几乎要交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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