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晚风卷着梧桐叶掠过新镇的红砖巷，林晚星攥着洗得发白的衣角站在塑料厂后门，鼻尖还萦绕着车间里挥之不去的塑胶味。暮色里传来邻居张大妈尖利的嗓门，说仓库管理员刘建军家出事了，救护车呜哇呜哇刚拉走，听说是煤气中毒。
"苏晓梅！发什么呆呢？"同宿舍的女工撞了她胳膊肘，"刘建军那人平时抠搜得紧，听说欠了一屁股赌债，该不会是想不开吧？"
林晚星的心猛地往下沉。刘建军——那个总爱往仓库角落钻、手指永远沾着不明污渍的男人，昨天还在车间门口跟人讨价还价换粮票。她拨开人群往家属区跑，胶底布鞋踩过积水的洼坑，溅起的泥点糊在裤脚，像极了案发现场那些甩不掉的疑点。
家属区的红砖楼己经围了不少人，三层阳台上挂着的白衬衫被风掀得猎猎作响，混着楼道里传来的哭喊声，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林晚星刚挤到二楼转角，就被一道熟悉的身影拦住。
"你怎么来了？"陆景尧的警服领口沾着灰，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绷着紧实的肌肉。他眼底有红血丝，显然是刚从别处赶来，"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刘建军他..."林晚星的目光越过他肩头，瞥见刘家门口拉着的蓝白条纹警戒绳，绳结处还别着枚褪色的红五星，"是真的出事了？"
"进去再说。"陆景尧拽着她的手腕往楼梯下退，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衬衫渗进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他的掌心有层薄茧，蹭得她皮肤发麻，像有细小的电流顺着血管往心脏钻。
三楼的窗户突然飞出个搪瓷缸，"哐当"砸在水泥地上裂成两半。刘建军的媳妇趴在窗台上哭嚎，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杀千刀的啊！你倒是留句话再走啊！"
陆景尧皱着眉把林晚星往楼道阴影里推，自己挡在前面。穿的确良衬衫的邻居们挤在楼梯口议论，有人说凌晨就闻着煤气味了，有人讲刘建军昨晚还在麻将馆输了钱，还有人压低声音提沈厂长最近总找他谈话。
"赵队在里面？"陆景尧扯住个戴红袖章的联防队员。
"刚进去，正等着地区医院的老周来验看。"联防队员往楼上努努嘴，"现场怪得很，门窗都从里面锁着，就煤气罐敞着口。"
林晚星的视线扫过刘建军家紧闭的木门，门框边缘还贴着去年春节的福字，红纸己经发脆卷边。她忽然想起昨天在仓库，刘建军数粮票时手抖得厉害，当时只当是他赌输了钱心慌，现在想来那眼神里分明藏着恐惧。
"让让，让让！"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提着棕色药箱挤上来，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医生林晚星认得，是地区医院的周大夫，上次她在车间被机器夹了手，还是陆景尧骑车带她去缝的针。
陆景尧正要跟着进去，却被林晚星拉住了衣角。她仰着头看他，睫毛在暮色里投下浅影："煤气中毒...会不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怎么说？"陆景尧的目光沉了沉。
"我老家邻居以前也出过这事，"林晚星避开人群往楼梯转角挪了两步，声音压得很低，"听说要是自己开的煤气，屋里该有挣扎的痕迹。而且...老式铸铁煤气罐的阀门，拧开时会有'嘶'的声响，他媳妇住对屋，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听见。"
这话其实是她上辈子在刑侦纪录片里看来的，但此刻只能往老家邻居身上推。陆景尧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两秒，忽然伸手揉了把她的头发："懂的还不少。"
他的指尖擦过她的发顶，动作带着点痞气的亲昵。林晚星的脸腾地红了，忙低下头去看自己的鞋尖，布料上沾着的泥点突然变得格外刺眼。
"在这儿等着，别乱跑。"陆景尧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尤其别往里面冲，听见没有？"
林晚星没应声，只看着他拽开警戒绳走进刘家。门"吱呀"一声合上，把里面的阴影和外面的喧嚣隔成两个世界。楼道里的灯泡忽明忽暗，照着墙上"计划生育好"的标语，字迹被岁月洇得发蓝。
不知过了多久，陆景尧从屋里出来，眉头拧成个疙瘩。他往楼下走，经过林晚星身边时停住脚，喉结动了动："初步判断是煤气中毒，现场发现了遗书。"
"遗书？"
"用单位信笺写的，说自己挪用仓库物资，还欠了赌债，没脸见人。"陆景尧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赵队觉得不对劲，那信笺...只有厂部办公室才有。"
林晚星的心猛地一缩。她想起沈志强办公桌最下层的抽屉里，总锁着一沓印着塑料厂抬头的信笺，边角裁得整整齐齐。
"而且..."陆景尧往西周扫了眼，凑近她耳边，热气拂过她耳廓，"煤气罐的阀门上，有两道新鲜的划痕，不像是长期使用磨出来的。"
林晚星的指尖突然发冷。她想起刘建军那双手，指甲缝里总嵌着黑垢，右手食指第二关节处有个常年握扳手磨出的茧子——那样的手，拧阀门时怎么会留下那样的痕迹？
"陆警官！"屋里传来赵磊的喊声，"你进来看看这个！"
陆景尧应了声，抬脚要走，却被林晚星再次拉住。这次她抓得很紧，指节都泛了白："我能进去看看吗？就一眼。"
"胡闹。"陆景尧想甩开她，却在触到她眼神的瞬间松了力道。她的眼睛很亮，在昏暗的楼道里像浸了水的黑曜石，带着种执拗的认真，"里面是案发现场，你..."
"我懂怎么保护现场，不乱碰东西。"林晚星咬着唇，"我学过一点痕迹鉴定的皮毛，说不定能看出点什么。"
这话半真半假。她读研时跟着导师去法医中心实习过，确实学过现场勘查的基本规范，但在这个年代，说出来只会被当疯话。
陆景尧盯着她看了足足三秒，忽然拽着她的胳膊往屋里走："进去后闭嘴，眼睛看就行。"
刘建军家比林晚星想象的还要小，一进门就是个兼作厨房的过道，煤气罐歪在墙角，阀门处还挂着节橡胶管。里屋的"雪花牌"黑白电视还开着，屏幕上刘慧芳正抹着眼泪，音量被调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赵磊蹲在桌边，手里捏着张纸。见陆景尧带个姑娘进来，眉头当即皱起来："小陆你搞什么？"
"她懂点刑侦知识。"陆景尧含糊地解释，把林晚星往自己身后拉了拉，"赵队，遗书有问题？"
"你自己看。"赵磊把纸递过来，"单位信笺写的，说挪用仓库香料抵赌债，怕被厂里查出来才走绝路。但你看这字迹..."
林晚星踮着脚从陆景尧肩头望过去。遗书的字迹潦草，墨色却很均匀，末尾的签名歪歪扭扭。最奇怪的是纸张边缘，有处浅浅的折痕，像是被人攥在手里很久。
"这墨水..."陆景尧突然低呼一声，从上衣口袋掏出支英雄牌钢笔，在指间转了两圈，"赵队，你还记得沈志强上次交的那份生产报告吗？用的就是这种蓝黑墨水，而且笔尖有点分叉，写出来的字边缘发毛。"
赵磊凑近了看，眉头越皱越紧："你是说..."
"不一定。"陆景尧摇摇头，目光扫过桌面。桌上摆着个豁口的搪瓷碗，里面还剩小半碗米饭，旁边搁着双竹筷，其中一根断了半截，"他昨晚吃饭时出的事？"
"老周说死亡时间大概在凌晨两三点。"赵磊指了指里屋，"人在里屋床上躺着，盖着被子，看着挺安详的。"
林晚星的视线落在煤气罐上。老式铸铁罐的表面锈迹斑斑，阀门旋钮上有圈新鲜的划痕，像是被人用工具拧过。更奇怪的是罐身，靠近底部的地方有块水渍，形状很规整，不像是不小心洒的。
"陆警官你看。"她拽了拽他的衣角，声音轻得像耳语，"煤气罐下面。"
陆景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蹲下身用手指蹭了蹭那片水渍，又闻了闻指尖："是水。"
"会不会是有人先把他弄晕，再打开煤气伪造现场？"林晚星盯着那道划痕，"阀门上的痕迹，不像是他自己拧的。"
"小姑娘家别瞎猜。"赵磊不耐烦地挥挥手，"门窗都从里面锁着，除非凶手会穿墙术。"
"门插销是可以从外面用细线勾上的。"林晚星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失言，慌忙低下头，"我...我在书上看的。"
陆景尧却眼睛一亮，快步走到门边研究起插销。那是个黄铜插销，边缘磨得很光滑，底部还挂着截细麻绳，像是平时用来拴门的。他试着用手指拨了拨，插销很松，轻轻一碰就来回晃。
"赵队，你看这个。"他扯起那截麻绳，"要是把绳子一头系在插销上，另一头从门缝穿出去，关上门后轻轻一拉，插销就能自己卡上。"
赵磊的脸色变了。他让联防队员拿来根棉线，照着陆景尧说的试了遍，果然能从外面锁上门。
"这么说..."老周从里屋出来，摘下口罩叹了口气，"人确实是煤气中毒死的，但嘴唇发紫的程度不对，而且指甲缝里有少量纤维，像是死前抓过什么布料。"
屋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电视里《渴望》的片尾曲缓缓响起，"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的歌声飘在满是煤气味的屋里，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林晚星的目光落在桌角的台灯上。那是盏铁皮台灯，灯罩上印着"劳动最光荣"的字样，灯座上积着层薄灰，但开关处却异常干净，像是经常被人触摸。
"沈厂长今天来过吗？"她突然问。
赵磊愣了愣："没听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昨天看见沈厂长来找刘建军，两人在仓库吵得很凶。"林晚星攥着衣角，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刘建军还说...要去局里告他。"
这话半真半假，争吵是真的，但刘建军没说要去告谁。她赌的是沈志强和刘建军之间肯定有事，而刘建军的死，绝不是简单的自杀。
陆景尧猛地看向她，眼神里带着探究。他知道林晚星不会凭空说这话，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总能在关键时刻注意到别人忽略的细节。
"去查沈志强昨晚的行踪。"赵磊当机立断，"还有，把那封遗书送去地区公安局，让技术科的人化验墨水和笔迹。"
有人匆匆跑出去传话。陆景尧走到桌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封信笺对着光看，忽然"咦"了一声："这纸上有印子。"
林晚星凑过去，看见信纸背面有串模糊的数字，像是被什么硬物硌出来的。数字很潦草，像是匆忙间写的，末尾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箭头。
"像是仓库的货架编号。"陆景尧摸出个小本子，把数字抄下来，"3排7号架，刘建军管的仓库里，这个位置放的是什么？"
"好像是香料。"林晚星想起上次去仓库找周卫国时，见过那个货架，上面堆着不少印着外文的铁皮桶，"沈厂长前几天还让孟会计去盘点过。"
赵磊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让两个队员留下看守现场，自己带着陆景尧往楼下走，经过林晚星身边时顿了顿："小姑娘，谢谢你啊。"
林晚星摇摇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跟着陆景尧。他正低头跟赵磊说着什么，侧脸在楼道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下颌线绷得很紧，透着股与平时吊儿郎当截然不同的严肃。
"你也早点回去。"陆景尧走到门口又折回来，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塞给她，还是上次那个橘子味的，"晚上别一个人出门，有事就去派出所找我。"
糖纸在掌心硌出细小的纹路，甜腻的香气从纸缝里钻出来。林晚星捏着那颗糖，看着他转身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心里突然涌上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楼道里的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刘建军媳妇压抑的哭声和电视里反复播放的《渴望》主题曲。林晚星走到三楼楼梯口，回头望了眼刘家紧闭的门，门把手上还挂着串红辣椒，是去年冬天晒的，如今红得像血。
她忽然想起刘建军手腕上那块上海牌手表，总爱跟人炫耀是托人从上海带的。可刚才在屋里，她没看见那块表。
夜风从楼道窗吹进来，带着股煤气味。林晚星裹紧了衬衫往楼下走，口袋里的水果糖被体温焐得发黏，像是要融化在掌心。她有种预感，刘建军的死只是个开始，这座看似平静的小镇，藏着远比想象中更深的黑暗。
而那个总爱吊儿郎当笑的警察，此刻或许正站在黑暗的边缘，准备撕开那层虚伪的幕布。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糖，忽然觉得，这个九十年代的秋夜，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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