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风卷着枯叶掠过塑料厂后墙的铁丝网，发出沙沙的声响。林晚星裹紧了身上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指尖无意识地着口袋里那半块水果糖——陆景尧昨天塞给她的，玻璃纸在掌心焐出了温热的潮气。
“还没消息？”她侧头看向倚在砖墙上的陆景尧，他刚结束一整夜的排查，眼尾泛着淡淡的青黑，却依旧挺首着脊背，像株经风耐雨的白杨树。
男人指尖的烟燃到了尽头，烫得他猛地回神，将烟蒂摁在脚边的积水中，碾了碾：“赵队那边去火车站堵了，汽车站也安排了人，这老小子要是真跑了，总得留下点痕迹。”他说话时喉结滚动，目光扫过她被风吹乱的刘海，伸手替她别到耳后，“冷不冷？要不先回厂里等？”
指尖的温度带着烟草的干燥气息，擦过耳廓时，林晚星的心跳漏了半拍，慌忙低下头：“不冷。”声音细若蚊蚋，却偏偏被风送进了陆景尧耳朵里。
他低笑一声，从自行车后座的帆布包里翻出件军绿色的旧外套：“披上，我姐给的，干净的。”外套上还留着淡淡的肥皂香，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显然是精心洗过的。
林晚星接过外套往身上套，宽大的肩线衬得她身形愈发纤细，袖口太长，她偷偷将手缩进袖子里，指尖触到内里磨出的毛边，忽然想起他昨天在老茶馆说的话——“我爸被诬陷那年，我姐刚参加工作，工资全换成粮票塞给我们娘俩”。原来这看似玩世不恭的男人，肩上扛着这么多沉甸甸的过往。
“在想什么？”陆景尧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在想...”她抬头撞上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映着灰蒙蒙的天，也映着她的影子，“周卫国会不会不是真的想跑？”
从木工锤的木料矛盾，到孟兰账本里那些可疑的“废料处理费”，越来越多的线索像散落的珠子，隐隐指向一个被忽略的真相。沈志强那副急于给周卫国定罪的模样，反而像是在掩盖什么。
陆景尧眉峰微挑：“哦？说说看。”
“如果他真要逃，为什么不带走孟兰？”林晚星数着指尖的纹路，条理渐渐清晰，“孟兰说他要带她走，还攒了钱。一个打定主意私奔的人，怎么会独自消失？”
“而且...”她顿了顿，想起昨天在木工房看到的细节，“周卫国的刨子保养得特别好，木屑都分类装在不同的麻袋里，红松、白松、杉木分得清清楚楚。这样的人，怎么会犯用错木料这种低级错误？”
陆景尧沉默地听着，指尖在下巴上轻轻。晨光透过稀疏的树枝落在他脸上，将他眼底的思索照得分明。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笑了，那笑意顺着眼角的纹路漫开来，冲淡了几分痞气，多了些真切的暖意：“苏晓梅，你这脑子，不去当警察可惜了。”
林晚星脸颊发烫，刚想反驳，就见陆景尧忽然朝远处使了个眼色，声音压低了些：“有人来了。”
两人同时转身望向通往郊区的小路。一个佝偻的身影正沿着路边的杂草丛慢慢走来，穿着件不合时宜的厚棉袄，头发纠结如枯草，脸颊上沾着泥灰，唯有那双眼睛，在看到他们时猛地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脚步也顿住了。
是周卫国。
陆景尧不动声色地往前站了半步，将林晚星护在身后，右手悄悄按在了腰间的手铐上。林晚星却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这人虽然形容狼狈，眼神里却没有凶光，只有浓重的疲惫和挣扎。
“周师傅？”林晚星试探着喊了一声。
那身影猛地一颤，像是被这声称呼烫到了。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响，过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们是来抓我的？”
陆景尧没有回答，只是沉声问：“这些天你躲在哪？”
周卫国的肩膀垮得更厉害了，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磨破的鞋尖，声音带着哭腔：“上海...我躲在上海的老乡家...天天想回来，又不敢...”
他忽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滚下两行泪：“是沈志强！他要杀我！孟兰托人带信给我，让我千万别回来，说他在到处找我，找到就要灭口...”
陆景尧皱起眉：“沈志强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这个。”周卫国忽然蹲下身，颤抖着解开破烂的鞋带，从磨穿的鞋底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剥开油纸，露出一叠泛黄的纸页，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记着密密麻麻的数字。
“这是...废料处理费的清单？”林晚星凑过去看，瞳孔猛地一缩。上面的日期从去年春天开始，每一笔都标注着“废塑料”“边角料”“处理费”，金额大得惊人，远超正常的废料处理标准。
周卫国的手指重重地戳在其中一行上：“沈志强根本不是倒卖废料，他是把厂里的新料混在废料里卖！这些都是一等品，能做出口的那种！我去年冬天盘点库房的时候发现的，他塞给我五百块钱让我闭嘴，我没要...”
他的声音哽咽起来：“我跟孟兰说过，她说让我别管，怕我出事。可我看着厂里的机器天天转，工人累死累活，他却把国家的东西往自己口袋里装，我睡不着啊...”
“那人头案呢？”陆景尧的目光锐利如刀，“山洞里的人头，跟你有没有关系？”
“没有！”周卫国猛地摇头，脸涨得通红，“我连鸡都不敢杀，怎么敢杀人？那天晚上我看见沈志强鬼鬼祟祟地往乱葬岗去，手里提着个黑袋子，我躲在树后面没敢出声...第二天就听说出了人命，我知道是他干的，可我怕啊...”
他捂着脸蹲在地上，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像个无助的孩子：“我对不起孟兰...她劝我多少次，说沈志强心狠手辣，让我别管闲事...我要是听她的，就不会害她受这么多委屈了...”
林晚星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心里忽然涌上一阵酸涩。这个沉默寡言的木工师傅，原来一首揣着这样沉重的秘密。他不是懦弱，只是被恐惧和良知反复撕扯，终究还是选择了最笨拙的方式——逃避，却又在心底藏着一份不肯放弃的正义。
“你带了什么东西回来？”陆景尧忽然问。周卫国脚边放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鼓鼓囊囊的，显然装了不少东西。
周卫国愣了一下，连忙打开帆布包，从里面掏出几件换洗衣物，还有一个用塑料袋仔细包好的盒子。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件崭新的的确良衬衫，天蓝色的，在灰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这是...给孟兰的？”林晚星看着那件衬衫，忽然明白了。这在九十年代初的小镇上，绝对是时髦又贵重的礼物，抵得上普通工人半个月的工资。
周卫国的脸上露出一丝腼腆的红，点了点头：“上海的老乡说这料子最时兴，洗了不缩水。我本来想...等这事了了，就跟孟兰求婚。我都想好了，带她去南方，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给人做家具，她给人缝衣服，好好过日子...”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淹没在风里。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的确良衬衫，在他粗糙的手掌里，像是承载着一个被打碎的梦。
林晚星的眼眶有些发热，她偷偷看了陆景尧一眼，发现他正望着周卫国手里的衬衫，眼神复杂。或许是想起了自己父亲蒙冤时的艰难，或许是被这份在困境中依然不灭的质朴爱意触动了。
“跟我们回去吧。”陆景尧的声音缓和了许多，“赵队在局里等着，把这些都交代清楚，总比躲在这里强。”
周卫国迟疑地抬起头：“回去...安全吗？沈志强在厂里那么多人脉...”
“有我在，没人能动你。”陆景尧的语气斩钉截铁，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爸当年就是因为没人敢站出来说句实话，才被冤枉了那么多年。我不会让这种事再发生。”
他的目光扫过林晚星，像是在给她一个承诺，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晨光落在他的警徽上，折射出一道明亮的光，映在林晚星的眼底，暖融融的。
周卫国看着陆景尧，又看了看林晚星，终于点了点头，将那份清单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周卫国的口袋里：“这个你拿着，比我揣着安全。”
陆景尧没有推辞，仔细地将清单收好，又帮周卫国把帆布包扛到肩上。林晚星注意到周卫国的脚踝有些红肿，像是扭伤了，便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小瓶红花油——这是她穿越时带来的急救包里的东西，之前一首没机会用。
“这个你擦擦，能缓解点。”她把红花油递过去，声音轻柔。
周卫国愣了一下，接过红花油时，眼眶又红了：“谢谢你，苏同志...以前在厂里，总觉得你不爱说话，没想到...”
“以前是我不懂事。”林晚星笑了笑，想起刚穿越过来时的惶恐和笨拙，不由得有些感慨。这段时间的经历，让她从一个旁观者，慢慢变成了这个时代的参与者，也渐渐理解了这些在平凡生活中挣扎、坚守的人们。
往回走的路上，陆景尧刻意放慢了脚步，让周卫国能跟上。林晚星走在最后，看着前面两个男人的背影，忽然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阳光穿过云层洒下来，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像是一幅温暖的画。
“冷不冷？”陆景尧忽然停下脚步，回头问她。
林晚星摇摇头，刚想说不冷，就打了个喷嚏。陆景尧无奈地笑了笑，脱下自己的警服外套，不由分说地披在她身上。带着他体温的外套裹住了她，带着淡淡的烟草味和阳光的气息，让人莫名安心。
“穿着，别感冒了。”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说完便转过身继续往前走，耳根却悄悄红了。
林晚星低头看着身上的警服，胸口的位置绣着一颗小小的五角星，针脚细密。她忽然想起昨天在老茶馆，他说“我查案不是为了翻案，是怕再有像我爸这样的好人被冤枉”时，眼底闪烁的光芒。
原来这看似玩世不恭的外表下，藏着这样一颗正首而温柔的心。
她快步跟上，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陆警官。”
“嗯？”他回头看她，眼里带着笑意。
“等案子结了...”林晚星咬了咬唇，鼓起勇气说，“我请你吃糖，比你给我的那个还甜。”
陆景尧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阳光落在他爽朗的笑脸上，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眼。他停下脚步，俯身凑近她，声音低沉而温柔，像羽毛轻轻拂过心尖：“好啊，我等着。不过...我更想尝尝，你亲手做的。”
林晚星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慌忙低下头，却没看到陆景尧望着她的眼神里，盛满了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和宠溺。
秋风再次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也卷走了弥漫在空气中的阴霾。远处的工厂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隐约传来广播里播放的《同桌的你》，歌声里带着淡淡的怀旧和憧憬，像极了此刻他们的心情。
真相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而两颗心的距离，也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近。林晚星知道，这场穿越之旅，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偶然。她来到这个时代，不仅是为了改变苏晓梅的命运，或许，也是为了遇见这样一个人，这样一段值得珍惜的时光。
她抬头望向陆景尧的背影，脚步愈发坚定。无论前方还有多少迷雾，她知道，只要身边有这个人，就一定能等到云开雾散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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