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8月25日,清晨的雾还没散尽,新镇派出所门口的梧桐叶上挂着露水。陆景尧踩着他那辆半旧的嘉陵70摩托车从巷口拐出来,车把上挂着个军绿色挎包,里面鼓鼓囊囊塞着卷宗和两个白面馒头。他看见站在传达室门口的林晚星时,故意把车把拧得响了声,引擎的轰鸣惊飞了枝头几只麻雀。
“苏晓梅同志,”陆景尧摘下头盔,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今天辛苦你跑一趟,周卫国老家在三十里外的周村,路不好走。”
林晚星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手里攥着个蓝布包,里面是她昨晚翻箱倒柜找出来的劳保手套——陆景尧说乡下土路泥泞,她总不能穿着塑料凉鞋去踩泥。听见他叫自己的假名,她下意识地应了声,目光落在那辆嘉陵70上:“这摩托车……能载两个人?”
“小瞧它了?”陆景尧拍了拍油箱,金属外壳上的漆掉了好几块,露出底下的锈迹,“当年我爸追逃犯,骑着它在盘山路上飙到六十码,三等功都是靠它挣来的。”他顿了顿,忽然从挎包里掏出个塑料袋,“喏,给你的。”
是两袋橘子味的水果糖,透明糖纸在晨光里闪着亮。林晚星愣了愣,想起上次在派出所他塞给她的那颗,糖渣在舌尖化开的甜意似乎还没散尽。她抬头时撞进他的眼睛,他睫毛很长,晨光透过叶隙落在上面,像撒了层金粉,语气却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调调:“路上无聊,含颗糖不犯困。”
摩托车驶出镇子时,林晚星才真正体会到“路不好走”是什么意思。柏油路在镇口就断了头,往前全是坑坑洼洼的土路,车轮碾过碎石子,震得她骨头都发疼。她攥着后座的铁架,指节泛白,视线忍不住往两旁扫——成片的稻田刚抽穗,远处的砖瓦房顶上飘着炊烟,偶尔有穿蓝布褂子的老农扛着锄头往田里走,看见摩托车经过,都要停下来多看两眼。
“抓紧了!”陆景尧忽然回头喊了一声,话音刚落,摩托车猛地颠了一下,林晚星没防备,身体往前一倾,下意识地抓住了他腰侧的衣料。隔着薄薄的警服,能感觉到他腰腹紧实的肌肉,还有温热的体温透过布料渗过来。她像被烫到似的赶紧松了手,脸颊腾地烧起来,幸好风从耳边刮过,没人看见她泛红的耳根。
陆景尧的后背却僵了一下。他能感觉到腰间那阵短暂的触碰,像羽毛扫过心尖,痒得他差点捏不住车把。他清了清嗓子,故意把车速放慢了些,声音顺着风飘到后座:“昨天刘建军那案子,你怎么看?”
“不像自杀。”林晚星稳住心神,把注意力拉回案子上,“煤气中毒自杀,通常会关紧门窗,但我昨天路过他家窗台下,看见窗缝里塞着半片瓦,像是故意留着透气的。还有那封遗书,字写得太工整了,人要是想死,手会抖的。”
陆景尧眼底闪过一丝赞许。他原本以为这姑娘只是胆子大,没想到观察得这么细。“沈志强的墨水痕迹,技术科初步比对过,确实和遗书笔迹的墨水成分一致。”他顿了顿,“但刘建军为什么要威胁沈志强?孟兰说的私情,到底是真的还是借口?”
“不知道。”林晚星望着路边掠过的白杨树,树叶在风里哗啦啦响,“但我总觉得,周卫国的失踪和这事儿脱不了干系。他是木工,现场的木屑、刘建军指甲缝里的红松木屑,都指向他……可沈志强书架上那本《木工大全》又是周卫国送的,这俩人关系肯定不简单。”
正说着,天边忽然滚过一声闷雷。刚才还透着亮的天空瞬间被乌云压得低低的,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下来,砸在摩托车油箱上噼啪作响。陆景尧骂了声“晦气”,猛地一打方向盘,把车拐进路边一个挂着“周村供销合作社”木牌的院子里。
合作社的木门虚掩着,陆景尧推开门喊了声“有人吗”,里头传来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响声。一个系着蓝布围裙的中年妇女从柜台后探出头,看见他俩浑身湿透的模样,咂着嘴道:“这鬼天气,说变就变!快进来躲躲,地上滑。”
合作社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肥皂、糖果和煤油的气味。货架上摆着搪瓷脸盆、的确良布料和瓶装的雪花膏,最显眼的位置堆着几箱麦乳精,包装纸上的“强化营养”西个字被雨水打湿了边角。陆景尧从挎包里摸出钱包,抽出两张十元纸币:“大姐,来两袋麦乳精,再借把伞。”
“买麦乳精啊?”老板娘麻利地用草绳把两袋麦乳精捆好,一边扒拉算盘一边念叨,“前儿个周卫国他娘才来买过,说给他攒着当聘礼呢……哎,这孩子也是,好好的木工不当,跑出去干啥?”
林晚星正擦着脸上的雨水,听见“周卫国”三个字猛地顿住:“大姐,您认识周卫国?”
“咋不认识?”老板娘把找零的钱递过来,指节上沾着算盘上的木刺,“周村就这么大,他是咱这儿手艺最好的木工,前两年给镇供销社做的柜台,到现在还结实着呢。这孩子实诚,就是性子闷,不爱说话,除了做木工,就爱穿厂里发的工装,不像现在年轻人,整天惦记着牛仔裤。”她忽然压低声音,“不过说起来,他前阵子有点怪,上礼拜天来买木料,非说要最好的白松,还多给了我五块钱,让我别跟旁人说。”
“白松?”林晚星心里咯噔一下。红松木屑是目前最关键的线索,周卫国却偷偷买白松?
“是啊,”老板娘点点头,算盘珠子又响了几声,“说是要给……给一个重要的人打套家具。对了,他还托我给他娘捎过信,说要去上海走亲戚,过阵子才能回来。”
陆景尧和林晚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周卫国明明是失踪,怎么会托人捎信说去上海?
雨势渐小的时候,老板娘找了把黑布伞给他们。伞骨有些歪,撑开时像只受伤的黑鸟。陆景尧坚持自己撑伞,林晚星要伸手帮忙,被他躲开了:“你手劲小,拿不稳。”
乡间的土路被雨水泡得泥泞不堪,每走一步都要陷进半寸深的泥里。林晚星穿着陆景尧硬塞给她的胶鞋,还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跄。伞下的空间很小,她的肩膀时不时碰到陆景尧的胳膊,每次碰到,两人都会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一点,可伞就这么大,没多久又会撞上。
“其实……你可以不用带我来的。”林晚星看着他半边肩膀被雨水打湿,深蓝色的警服洇出深色的水痕,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你是重要证人。”陆景尧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的路,声音却放软了些,“再说,多个人多个眼睛。你上次说的木工知识,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他说这话时,正好踩进一个水洼,泥水溅起来,他下意识地往林晚星那边靠了靠,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溅起的泥点。林晚星看着他被泥水弄脏的后背,忽然想起昨晚在派出所,他也是这样,不动声色地把她护在身后,挡住那些打探的目光。
周卫国的家在村子最东头,是个带院子的土坯房。院墙是用黄泥夯的,上面爬满了牵牛花,门楣上挂着个褪色的红绸花,像是刚办过喜事。陆景尧敲了半天门,才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拄着拐杖出来,看见他们身上的警服,手猛地一抖,拐杖“咚”地戳在地上。
“你们……你们是来找卫国的?”老太太的声音发颤,眼里的红血丝看得一清二楚。
“我们是派出所的,想问问周卫国最近的情况。”陆景尧把麦乳精递过去,语气放得格外温和,“这是一点心意,您收下。”
老太太盯着那两袋麦乳精,忽然抹起了眼泪:“我就知道他出事了……前儿个还托人给我捎回五十块钱,说在上海挺好的,让我别惦记……可他走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的啊!”
进了屋,林晚星才发现这屋子虽然简陋,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堂屋的八仙桌上摆着个相框,里面是周卫国和老太太的合影,照片上的周卫国穿着工装,笑得露出两排白牙,手里还举着个刚做好的木匣子。
“他是8月12号走的,”老太太坐在炕沿上,手里着相框的边缘,“头天晚上跟我坐了半宿,说厂里有个大活儿,要去上海盯一阵子。我瞅着他不对劲,问他是不是跟人吵架了,他就光摇头,说‘娘,我要是回不来,您就拿着这个去找赵队长’。”
“赵队长?”陆景尧追问,“哪个赵队长?”
“就是你们派出所的赵磊队长啊,”老太太起身从炕洞里摸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他给我这个,说关键时候能救命。我老婆子不懂这些,就一首藏着。”
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叠泛黄的信纸,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像是匆忙间写就的。林晚星凑近一看,心脏猛地缩紧——那是几页废料倒卖的清单,上面清楚地记着日期、数量和经手人,最后一行赫然写着“沈志强”三个字。
“他还说,”老太太忽然想起什么,“走之前在院里劈了好多白松木料,说回来要给……给一个姑娘打套嫁妆。那姑娘我见过一回,在厂里当会计,说话细声细气的,叫……叫孟兰?”
林晚星和陆景尧再次对视,这次两人眼里都多了层了然。周卫国不是畏罪潜逃,他是发现了沈志强的秘密,被威胁着躲起来的。而他要保护的人,是孟兰。
陆景尧正想再问些什么,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一个穿碎花褂子的妇女跑进来,嘴里喊着:“周大妈!不好了!镇上派出所来人了,说在山洞里找到的人头……是周卫国的!”
老太太手里的相框“啪”地掉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她眼前一黑,首首地往炕下滑去,陆景尧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听见老太太含混不清地念叨:“不可能……我儿子昨天还托人捎信……他说要给孟会计打嫁妆的……”
林晚星看着地上碎裂的玻璃,忽然注意到相框背面贴着一张小小的车票根——那是8月14日从新镇到上海的硬座票,发车时间是晚上七点半。而沈志强供认的“杀害周卫国”的时间,正是8月14日晚。
雨彻底停了,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院子里的白松木料上,泛着温润的光泽。林晚星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木料的断面,那里还留着清晰的刨痕,是典型的白松纹理。她忽然想起刘建军指甲缝里的红松木屑,还有沈志强书架上那本《木工大全》——红松和白松,一字之差,却像一道无形的线,把所有的疑点都串了起来。
陆景尧扶着几乎晕厥的老太太,眼角的余光瞥见林晚星蹲在木料堆前发呆。她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睫毛很长,嘴唇紧抿着,像是在思考什么重要的问题。他忽然觉得,这个叫苏晓梅的姑娘,身上藏着的秘密,或许比周卫国的还要多。
“陆警官,”林晚星站起身,手里捏着一小片白松木屑,“我知道哪里不对劲了。”她走到陆景尧身边,声音压得很低,“周卫国用的是白松,但现场的木屑是红松。沈志强想栽赃他,却不知道周卫国最近根本没碰过红松。”
陆景尧看着她眼里闪烁的光,像发现了新大陆的孩子。他忽然笑了,伸手想揉揉她的头发,手伸到一半又停住,改成拍了拍她的肩膀:“行啊,苏晓梅同志,有点本事。”
林晚星被他拍得肩膀一麻,却没躲开。她看着陆景尧被阳光晒得发亮的眼睛,忽然觉得这90年代的风里,除了泥土和雨水的气息,似乎还多了点别的什么。像刚才供销社里的麦乳精,甜得恰到好处,让人忍不住想多尝一口。
院门外的警笛声越来越近,陆景尧把老太太交给邻居照顾,转身对林晚星说:“走,回所里。看来沈志强的戏,该收场了。”
他重新撑开那把歪了骨的黑布伞,这次没再拒绝林晚星伸手帮忙。两人并肩走在泥泞的小路上,伞面偶尔碰到一起,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林晚星看着陆景尧被泥水弄脏的裤脚,忽然想起他早上说的那句“男人撑伞,天经地义”,嘴角忍不住向上弯了弯。
她不知道的是,走在旁边的陆景尧,正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看她。看她被阳光晒得微红的耳垂,看她攥着伞柄的手指,看她偶尔因为路滑而往他这边靠的小动作。他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等这案子结了,得把这把破伞换了,买把新的,最好是能遮住两个人,还不会让她淋雨的那种。
三十里外的新镇派出所里,赵磊正拿着刚送来的法医报告,眉头紧锁。报告上说,山洞里发现的人头,DNA比对结果与周卫国的母亲一致。也就是说,死者确实是周卫国。
可陆景尧从周村带回来的车票根和废料清单,却像两记响亮的耳光,扇在这个结论上。赵磊把报告往桌上一拍,对着门口喊:“备车!去沈志强家!这次我倒要看看,他还能编出什么瞎话!”
而此时的沈志强家,正弥漫着一股松节油的气味。沈志强蹲在客厅里,手里拿着一把木工刨,正在刨一块红松木料。刨花卷着木屑落在地上,他看着那些红松碎屑,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
窗外的蝉鸣聒噪,像是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奏响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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