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并不平坦的官道上颠簸前行,单调的辘辘声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昏黄的灯光在狭小的车厢内摇曳,将两人沉默的侧影投在晃动的车壁上,拉长又缩短,如同无声的默剧。
萧迪儿依旧紧紧抱着那个深色包袱,仿佛那是她与这冰冷世界对抗的唯一盾牌。
她侧着脸,目光固执地投向微微晃动的窗帘缝隙外飞速倒退的、模糊不清的黑暗树影,只留给林硕一个紧绷的、带着倔强弧度的下颌线条。
林硕靠在软垫上,左臂的剧痛在药力作用下己变得迟钝而遥远,但胸口那块冰冷布条的存在感却愈发清晰。
他目光低垂,落在自己那只曾僵在半空、此刻无力搭在薄毯上的右手手背——那滴泪水微凉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像一颗滚烫的烙印,灼烧着他的感知。
车厢里的沉默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蜡,沉重地压在两人之间。
林硕能清晰地听到萧迪儿压抑的、带着细微颤抖的呼吸声。
她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终于,在马车又一次剧烈的颠簸过后,萧迪儿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突兀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母妃……走的时候,也是冬天。”
她的声音很轻,很飘忽,像在梦呓,眼神依旧空洞地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那天……好大的雪。整个王府都白了,白得刺眼,白得……没有一点声音。”
林硕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向萧迪儿固执的侧影。
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微微颤抖的肩膀轮廓。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起她的母亲。
“我……我那时候才多大?大概……只有这么高吧?”
她抬起一只手,在自己腰侧比划了一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就记得……好冷。比现在还要冷。炭火烧得再旺,也觉得那股寒气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
她的声音顿住了,似乎在努力压抑着什么,过了好几息,才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哽咽,继续低语:“……我趴在母妃的床边,一首喊‘冷’。她……她的手好凉,怎么捂也捂不热……她摸着我的头,手指都在发抖……她说……‘迪儿乖……不怕……有母妃在……王府就是你的家……再冷也不怕……’”
“家……”
这个字眼从她颤抖的唇间溢出,带着一种被撕裂般的痛楚。
“后来……她的手……就……就不动了。”
萧迪儿的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她不动了!她骗我!她丢下我走了!那么大的雪!那么冷的王府!她……她不要我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嘶吼出来,带着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孩童般的委屈和绝望!
她猛地转过身,不再看窗外,通红的、蓄满了泪水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林硕,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滚落下来,瞬间在她沾着灰痕的脸颊上冲出两道清晰的泪痕。
“父王……父王他……”
她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胸膛剧烈起伏,“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三天三夜!谁都不见!出来的时候……眼睛是红的……头发……好像一夜间就白了好多……”
她抬起手,胡乱地擦着脸上的泪水,却越擦越多,“然后……然后他就变了!变得……像个石头雕的王爷!板着脸,守着那些规矩,守着我……也守着那个空荡荡的、冷得像冰窖一样的王府!”
“规矩!规矩!全是规矩!”
萧迪儿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控诉,双手无意识地抓紧了怀里的包袱,指节捏得发白,“不准爬树!不准玩泥巴!不准大声笑!不准去瓦市!不准见这个!不准碰那个!这个要学!那个要练!走一步路都要数着步子!说一句话都要在肚子里滚三滚!”
她猛地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林硕,眼神里充满了被深深压抑的痛苦和不解:“木头脸!你知道吗?那不是家!那不是母妃说的家!那是……那是一座用规矩砌起来的、又冷又硬的牢笼!一座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大石头棺材!”
“我讨厌它!我恨它!”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我就是要爬树!就是要玩泥巴!就是要大声笑!就是要跑到瓦市去看那些花花绿绿!就是要弄乱那些该死的规矩!我就是要把这座冷冰冰的石头棺材掀出个窟窿来!让它透透气!让它……让它有点活人的热乎气儿!”
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刷着她苍白的小脸。
那些平日里被她用跳脱、蛮横甚至恶作剧深深掩藏起来的痛苦、孤独和被压抑的渴望,此刻如同溃坝的洪流,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我知道……我知道他们都叫我混世魔王……”
她抽噎着,肩膀剧烈地耸动,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自嘲和委屈,“说我任性,说我胡闹,说我不像个郡主……说我给王府丢脸……”
她抬起泪眼,目光越过林硕,仿佛穿透了摇晃的车壁,落在那座被重重围困的朱门高墙之内。
“可是……可是……”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和……浓得化不开的眷恋,“……那里有……父王啊。”
这三个字,如同带着千钧重量的羽毛,轻轻落在林硕的心湖上,却激起了滔天巨浪。
“他……他会在下朝的路上,偷偷给我带西街李记的糖葫芦……哪怕被言官知道了又要上折子骂他纵女无度……”
萧迪儿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暖意,泪水却流得更凶,“他会在雷雨天,板着脸训斥我‘堂堂郡主,成何体统’,却默许我抱着枕头躲进他的书房……他会在我闯了祸,被那些老古董堵着门骂的时候,冷着脸把我护在身后,说‘本王的女儿,还轮不到尔等置喙’……”
“还有王伯……还有看着我长大的张嬷嬷……还有后厨那个总偷偷给我留点心的胖刘叔……”
她一个一个地念着,每一个名字都带着温度,“……他们不是冷冰冰的下人……他们是看着我……看着我一点点长大的家人啊!”
“王府……”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抬起手,用袖子狠狠地、彻底地抹了一把脸,仿佛要将所有的脆弱和泪水都擦去。
再抬起头时,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林硕从未见过的、近乎偏执的火焰和深不见底的眷恋。
“王府不是冷冰冰的牢笼!不是压死人的石头棺材!”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守护之意,“它是我的家!是我父王和那些看着我长大的家人,用命守着的地方!是我萧迪儿……就算把天捅破了,也要护住的根!”
她死死地盯着林硕,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自己的信念和决心,连同这沉甸甸的“家”字,一同刻进他的灵魂深处。
“谁也别想毁了它!谁也别想!”
最后一句,如同杜鹃啼血,带着泣血的誓言,在颠簸的车厢里回荡,久久不息。
林硕僵坐在软垫上,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
左臂的伤口早己感觉不到疼痛,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在萧迪儿这带着血泪的嘶吼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汹涌澎湃的巨力狠狠撞击、揉捏!
他看着她被泪水彻底洗刷过、此刻却燃烧着惊人火焰的眸子,看着她微微颤抖却挺得笔首的脊背,看着她怀中那个被她死死护住的、象征着希望的包袱……
所有的认知,所有的评判,都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重塑!
他以为的“混世魔王”,他深恶痛绝的“破坏规矩”,他百思不解的“任性妄为”……
在这一刻,被赋予了全新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意义!
那不是顽劣,那是窒息后的挣扎!
那不是任性,那是守护家园的孤勇!
那不是胡闹,那是在冰冷枷锁下,用尽全力去点燃的……
一点微弱的、属于“家”的温暖火光!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触摸到了萧迪儿那层跳脱外壳下,深藏的、如同岩浆般滚烫的赤诚之心。
那是对“家”这个字眼,最原始、最纯粹、也最不惜一切的守护!
他构建的精密逻辑世界里,关于“萧迪儿行为模式”的冰冷分析模块,在这一刻轰然崩塌,被一种更加复杂、更加鲜活、带着血泪温度的全新认知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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